狄仁杰走进房间的时候，祾歌正在抓着被子发呆。
狄仁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摸摸他的头。还好，高热退下去了，只是他出了一身的汗，眼窝都憔悴得凹了下去，嘴上更是一层干皮，整张脸没一点血色。
他看起来有些恍惚，见到狄仁杰，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默片刻，他掀开了被子。
狄仁杰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
从小男孩长成大孩子了啊。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祾歌嚅嗫着说，“第二次了，上个月就这样过，戎墨说是正常的，但是总是这样……”
对于从小男孩到男人的巨大变化，他有些无所适从。
“这不是什么伤病，反而说明你是个男人了。”狄仁杰乐呵呵地笑着，捋了捋胡须，“这说明天癸充盈，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黄帝内经》有云，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但实际上很多男孩子十二三岁，就已经来了天癸。李治十五岁就为人父了，祾歌今年已经十六岁，刚刚天癸充盈，他已经很晚了。
女皇终于能放下心了吧？
狄仁杰的话让祾歌一怔。
天癸是什么？
天指先天，癸指癸水，也就是肾气。天癸合起来就是人体内主繁衍的东西。在人小的时候，肾气要用于长身体，等到年岁差不多，又没有先天缺损，就可以用于繁衍后代了。
天癸这东西，在阳气旺的男子身上，就表现为精气，溢泻出来，就是祾歌现在这样；在女子身上则为有形之血，溢泻出来，就是女子月事。在《黄帝内经》的同一章，是这样描述女子的：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祾歌既然天癸充盈，那么他就该和苏戎墨商量一下，看看以谁的名义给女皇写信，让她着手安排祾歌通人事的宫女了。
反正时下，高门通婚并不在乎男子有没有庶子，红袖添香夜读书历来是一件美事，读书累了和通房稍事休息，哪怕有了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不去祸害良家女子，全家都会欢迎这个庶子。
子嗣的重要性，由三魂可见一斑。生魂主身强体壮，灵魂主智慧灵性，可以说这两项都是人生在世重中之重。然而魂有三，最后一魂就是主子嗣后代的觉魂。子嗣就和命一样重要，哪怕故雍王好男风，也得先生三个儿子堵住悠悠众口。
狄仁杰最有出息的长子狄光嗣，就是他十四岁那年，在读书间隙和通房生下来的，现在狄光嗣已经是六品司府丞，也属于手握要职的官员之一了。
皇家或许没有那么渴求后嗣，毕竟现在女皇有孙子十二人，祾歌居第四；孙女十七人，东宫的窦良娣还怀着孕，马上就要临盆。
但祾歌又有不同，他是孝敬皇帝李弘的遗腹独生子。李弘自十四岁通人事，直到二十四岁驾崩，整整十年，只有祾歌和他的双生兄长一双子嗣，女儿更是一个也没有——长子还夭折了。
李弘无子，这是压在整个朝野上下心头的担子。储君无后，在群臣看来就是天命不再眷顾皇室，在君权天授、君王自称天之子的有唐一代，简直是在动摇百姓对于皇室的信赖。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很可能以此为破题点，煽动百姓谋反。
二圣不是不急，怎奈何不管是求佛问道，还是求医问药，又或者是广纳姬妾，李弘的后院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哪怕他临幸过女子传出过有孕的消息也好。
可是这些都没有。
那段时间，朝野上下易储、过继的呼声不断。哪怕“好龙阳”的故雍王李贤，都已经有了三个能说会笑的儿子！
据说那段时间，先帝李治夜夜不能安睡，可又不愿割舍自己最爱的儿子。他甚至动了要退位为李弘保驾护航的心愿。
太子无子，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嗣位！
祾歌就是这个时候到来的。他的乳名就昭示着家族对他到来的喜悦。
祾者，神之福也，歌者，歌颂也。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歌颂因神明赐下的祝福到来的宝贝”。
祾歌的到来，直接意味着李弘坐稳嗣位，意味着大唐世系不发生偏移——可惜，李弘却再也看不到了。
若是他早到来一年，李治又何必为了保李弘，执意要退位为李弘保驾护航呢？若真是如此，李弘会不会就此宽心，从而多活几年呢？
狄仁杰不由得叹气。
孝敬皇帝弘，恭柔纯善，守成之君不外如是。若是李弘还活着，或许也就不会出现武周代唐的荒唐事了。
就在此时，狄仁杰忽然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雪奴儿那只大猫，竟然叼了一只巴掌大的大耗子。白猫轻盈地跃上桌子，高高扬起头颅，似乎在同狄仁杰炫耀自己的猎物。
那厢，祾歌已经擦洗完毕，重新更衣。雪奴儿见状，尾巴立马翘得高高的，将那只大耗子叼了过去，用爪子往祾歌身边推，矜持又得意地“喵喵”叫，似乎在说，专门给你打来的，快吃吧！
狄仁杰不禁莞尔。
祾歌则是满脸诧异。他左看右看，都找不到下手捏耗子的地方，最终只取出一方帕子，勉强包住一点耗子尾巴，将耗子连同帕子一同扔了出去。
那一刻，狄仁杰竟然在雪奴儿脸上看到了震惊。
大白猫纵身一跃，又将耗子叼回来，放在祾歌面前，委屈地叫了一声。
狄仁杰觉得，祾歌都快要把这只猫逼得口吐人言了：专门给你抓来补身体的，你快吃呀，怎么不吃呢？
看到猫把耗子叼回来那一刻，祾歌的眼睛瞪得比猫眼还圆。可雪奴儿还不愿放弃，它又叼起耗子往祾歌身边送，见祾歌不吃，它——虽然很不愿意这么说，但是狄仁杰觉得这只猫居然叹了口气。一缕白气从猫口中飘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猫也会叹气。
雪奴儿见祾歌怎么样都不愿意吃耗子，最终尾巴一甩，叼着耗子，从窗台跳了出去。
“它……”祾歌指着猫，目瞪口呆，“这猫在干嘛？不喜欢我？”
他气呼呼地说：“那我也不喜欢它好了！”
狄仁杰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唯有叹息。
这孩子岂止是灵识偏弱啊，若真有魂魄，他就是三魂七魄皆为弱势。他一直有些偏瘦、说话晚、走路晚、人木讷，在同龄人可能都有两个孩子的时候，他才刚刚天癸充盈。狄仁杰就怕他贪嘴，反而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导致他们这一支彻底绝嗣。
因此，他在交代完祾歌要勤翻开清洗之后，神色严肃地告诉他：“大王要记住，你的身子骨并不强健，所以切记切记，一定要克制自持。就算将来有了房内人，也一定不许贪欢。十天半个月一次，稍微纾解些就足够了。千万不要为了片刻欢愉，将子嗣置于不顾。”
说到这里，狄仁杰有些心酸。这本是父亲该给儿子说的话，就算没有父亲，也该是祖父、叔父甚至兄长。可怜李家人丁凋敝，除了女皇竟无一人为祾歌打算，这些私房体己话，甚至还要他的老师来说。
祾歌歪了歪头，有些不明所以。
狄仁杰这才想起，为了防止他被人带坏，提前亏了身子，在此之前，女皇三令五申，绝对不许有人和他讲房中事。要等到他确定天癸外泄，能够生育，上奏女皇，再考虑下一步。
毕竟想让他无后甚至早夭的人，可绝对不在少数。过往的不说，当今的武承嗣甚至武三思，若是有机会，也会希望他终生无后。
狄仁杰不由得再度在心中叹气。
就在这时，祾歌忽然开口了：“方才我听到燕御正的声音，还听到戎墨在说话。怎么，老师在和她聊我吗？”
狄仁杰笑着说：“你呀，耳朵真够灵的，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
祾歌得意地一笑。
“燕筠青此人，你怎么看？”狄仁杰收敛笑容，认真地说。
“哦？”祾歌挑眉，“老师是指哪方面呢？”
他慢条斯理地说：“她呀，心思细腻，医术精湛，聪明活泼，多少有些争强好胜。城府不深，文人气挺重，好好保护起来能在医者一途有大成就。”
“这是我对她性格和医术的看法，不过……”祾歌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老师想听的，不是这些评价吧？”
“你呀，这简直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狄仁杰宠溺地笑了笑，“不错，我是觉得她有些奇怪。桑白线也好，喜欢将医师称作医生也罢，她很容易看透，但总让我觉得古怪。”
“燕家不是汉人，用词古怪也情有可原。”祾歌淡淡地说，“只是古怪而已，我大唐又不是没有容忍一个怪人的雅量。”
“不管她是汉人还是胡人，甚至不管她是人是鬼，只要能为我所用，用一下又何妨？当年工匠郑国为秦国修建郑国渠，哪怕知道他是奸细，但是郑国渠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只要她能带来郑国渠那样的好处，她就算是鬼又有何妨？”
狄仁杰徐徐颔首：“不错，身为皇长孙，大王是该有些肚量。”
二人遂将此事掠取不提，转而聊起了祾歌的身体情况：“那位燕御正，似乎对失魂症颇有心得，若是你愿意，让她进来为你诊疗，如何？”
狄仁杰已经做好了他会断然拒绝的准备，毕竟他确实有些讳疾忌医，不料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祾歌的回答。
“燕筠青吗……”祾歌权衡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燕筠青医术非常好，或许真的能让我更像正常人一点。”
他的眼神落在窗外，良久，才终于缓了口气：“失魂症这种东西，折磨了我十五年了。如果真的能让我从此脱离这种痛苦……”
“那我真的欠她一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