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

    一辆马车停在了上阳宫提象门口。

    这是一个洛阳冬季少有的晴日。浅金色的冬阳落在雪地上,泛起点点碎光。宫人为太平公主李令月打起帘子,李令月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下车,又让宫人将车上的次子次女抱下来,才催促道:“元娘,别闹了,阿婆还在等我们。”

    车内伸出一只小手,涂有丹蔻,指甲却修得整齐。这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女,生得是瓷白鹅蛋脸,点漆丹凤瞳,未语人先笑,端的是笑靥如花。

    这就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已故驸马都尉薛绍的长女,福昌郡主薛崇礼。太平公主进门有喜,婚后一年便生下来一对龙凤胎。按照唐律,亲王或公主之女,理应获封县主,可彼时高宗李治膝下没有嫡出孙女,嫡出孙儿也只有寥寥几个,子孙凋零,因此对这对龙凤胎的到来欣喜不已,先以京县福昌为封号,又在她三个月大的时候加封郡主,位同东宫子女。除此之外,高宗李治还特意给她赐名“礼”字,以示尊崇。

    至于庶子李上金和李素节,李治这种只重视嫡子的皇帝,根本就懒得多看一眼。

    听到母亲催促,薛崇礼撩起裙摆,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唬得李令月忙道:“仔细点!雪天路滑!”

    薛崇礼笑嘻嘻地说:“那不是已经被扫干净了吗?”

    李令月瞪了她一眼:“等你什么时候摔断腿,就该知道痛了。”

    早有宫人步辇侍立在侧,李令月携儿女登上步辇,一路念叨薛崇礼到观风殿门前。薛崇礼不愿意听,连声直呼:“阿娘!你好啰嗦!”

    李令月横了她一眼:“等你当了娘,只怕比我还啰嗦。”

    薛崇礼噘着嘴,老大不乐意。几人进了观风殿,向武曌请安。武曌让她们免礼起身,看到薛崇礼面上还残留着不高兴,于是笑道:“元娘怎么了,怎么哭丧着脸?”

    薛崇礼撅了噘嘴,不想说话,太平公主的次女,万泉县主薛崇德却唧唧喳喳地跟武曌学舌:“阿姐从马车上跳下来,被阿娘说了!”

    她正是鹦鹉学舌的年纪,心里存不住话。薛崇礼几次想跟她使眼色,都没堵住她的嘴。倒是小女童奶声奶气地学舌逗得武曌大笑不止,指着薛崇礼笑骂:“你娘不屈说你!跟你兄长一样把腿摔断,躺在家里不能动弹,你才会长记性!”

    薛崇礼既然叫元娘,自然是没有亲兄长的。武曌口中的兄长,正是她的嫡长孙,如今身在河北道的祾歌。李令月作为武曌唯一活下来的女儿,出降之前一直备受宠爱。当时祾歌还是奶娃娃,离不开人照顾,所以武曌就把姑侄俩都带在自己身边。

    等到了李令月出降,按照李唐惯例,“帝甥尚主”,嫁给姑母城阳公主的次子薛绍,进门有喜,这一胎就是薛崇礼。

    彼时城阳公主已逝十年,当时的皇后武媚娘担心她没有长辈照料,以至于出现纰漏,特意将女儿接回宫中待产。

    有唐一代习俗,若是女方家中势大远超过男方,小两口的婚娶可以由女方操办,婚后随女方家起居,并不算做是入赘。

    因此薛崇礼在宫中比在公主府还自在,她是嫡长外孙女,二圣隔代亲,在宫中小一辈宠她仅次于祾歌。两个孩子更是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就连“表”字都略去了。

    薛崇礼上前,挽住武曌的手臂,滚到她怀中笑嘻嘻地撒娇:“阿婆,阿兄去河北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武曌逗她:“这么喜欢他,把你嫁给他如何?”

    薛崇礼不由得大赧,跺了跺脚,噘着嘴不说话。

    李令月于是道:“你带着妹妹出去玩吧,娘陪阿婆说会话——只一件事,不许放火!”

    薛崇礼瓷白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老大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带上薛崇德出门堆雪人去了。

    武曌问道:“大郎的书读得如何了?”

    薛家大郎薛崇胤,薛崇礼的双生弟弟,同姐姐一样破格获封寿阳郡王,位同东宫子女,比亲王之子都尊贵一大截。因为要上学,这次他没有跟来。

    武曌随口问道:“他也十一岁了,今年有没有把握考奉宸卫?”

    说到这里,李令月就叹了口气。薛崇胤的文采武功都不出众,只占了父母容貌姣好的便宜,才学放在同龄小公子中也不过泛泛,就更别说去考最顶尖的奉宸卫了。

    “还是让他在家中读书吧。”李令月叹气,“他没有祾歌那样的才学和脑子,就算晚几年再考,去奉宸卫日子不会好过。”

    她跟母亲抱怨:“祾歌在他这个年纪,《十三经》都背下来了,他可倒好,《孝经》还读得磕磕绊绊。我说他两句,娘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们妇道人家,哪知道读书的艰辛!你看看这像什么话!”

    武曌同样脸色一沉:“该打!”

    顿了一顿,她又安慰女儿:“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郎或许在读书上没有天分——你看你三兄长,练了三十年的字,该丑照样丑!”

    李令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武皇的三皇子李显,字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笔迹非常稚嫩,很像刚学字的小孩子。李唐素有研习书画的风气,族中子弟多书家。太宗的飞白书独树一帜,他十二岁夭折的晋阳公主都能把父亲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先帝笔致神采奕奕,颇有魏晋风范;女皇本人的草书也写得龙飞凤舞;就连小祾歌,虽然年纪小,字迹也是雄健有力、鸾漂凤泊。可偏偏庐陵王李显,字就是写不好。

    说句不好听的,今年七岁的临淄王李隆基,字都比他三伯父好看。

    “儿女债啊……”武曌叹气,“真是操不完的心。不提那个逆子,元娘眼见也十一岁了,你也得为她打算了。有相中的小郎君了吗?”

    李令月神色一滞,语气中就多了几分敷衍:“元娘还小呢,前几天才尿了床,女儿想多留几年。”

    哪怕都虚岁十一岁了,薛崇礼晚上睡觉还是会尿床。都说女儿贴心娴静,元娘可谓是顽皮至极。她热衷于玩火,公主府的花园子都被她点过好几次。有段时间还喜欢把武曌的猫往地上摔,说是要看看猫落地的时候是不是四爪朝下。最后被李令月狠狠揍了一顿,这才消停了。

    武曌便笑道:“哪个做娘的舍得女儿远嫁!你当年出降的时候,娘不也是万般不舍吗?所以娘做主,替你挑选了祾歌。一来,姑舅表兄妹,亲上加亲。二来,燕王府就在公主府隔壁,墙上开一扇小门,元娘就能归宁,还和做姑娘时差不多。三来祾歌是你自小看着长大,他的性子你清楚,直率踏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元娘嫁过去,至少不遭罪。”

    李令月一时踌躇不决。

    有唐一代,皇室很流行亲上加亲,尤其是驸马和亲王妃,优先从皇帝的外甥和外甥女中选择。例如女皇四子二女大多是如此。

    长子李弘的发妻本打算选择弘农杨氏女,也就是女皇母家的女儿,只不过后来出了意外,才换成裴居道之女裴哀皇后。可这不代表他的后宫就没有表妹。李弘的第二任太子妃,就是临川公主的老来龙凤胎周静姝。

    长女安定思公主,襁褓夭折,暂且不提。

    次子李贤,纳宋州刺史房先忠之女为妃。这位不是公主的女儿出身,他们夫妻也是女皇子女中为数不多的非表兄妹结合的夫妻。

    三子李显,发妻赵恭皇后,为左千牛将军赵瑰和常乐公主之女。千牛卫就是奉宸卫,只不过名称不同。她的下场非常凄惨,被女皇活活饿死,到现在都找不到尸骨。

    四子李旦,发妻刘皇后,曾经是李旦王府的宫女。后来李旦继位,册封为太子妃、皇后。反而是豫章公主的女儿唐孺人,直到现在还是个孺人。这其中的故事李令月也不清楚,不过她也无意深究就是了。

    接下来就到了李令月自己。

    她嫁给了表哥薛绍,婆婆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妹妹新城公主。只是薛绍也死在女皇手中,同样是饿死这种联姻在有唐一代被称作“帝甥尚主”,是大唐历来传统罢了。

    因此到了小一辈,薛元娘大概是要嫁去舅舅家的。这时四表哥祾歌就是最好的选择。其余表哥的生母嫡母均还尚在,她们在女皇手底下做过媳妇,要想给新媳妇一点苦果吃,那可是再简单不过了。

    可是祾歌不同,他父母双亡,是女皇带大的。祖婆母就是亲外祖母,谁敢给她气受?嫁给祾歌,元娘最差都是个亲王妃。按照女皇对于祾歌的宠爱,甚至皇后都不是没有可能。

    两小无猜、长辈喜欢、离娘家近、夫婿实干、旱涝保收,这确实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可是,李令月也有自己的顾虑。

    “长兄只此一子,祾歌身上育嗣压力太大,我担心元娘……”

    武曌不以为然:“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按照祾歌的性子,难道你还担心他偷吃不成?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偏向男人的,祾歌这孩子人正派,不至于屋里一群莺莺燕燕。别的不说,就看他外家。周家尚完公主,庶子都有三个,庶女更是不计其数,难道这种人家,元娘嫁去就能舒心不成?”

    李令月在心底叹了口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经不是商议,而是告知了。

    这个女儿,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不过好在元娘也是女皇的心头肉,倒不至于让祾歌、或者元娘也尝一遍永失吾爱的滋味。元娘的夫婿是祾歌也好,好歹是女皇的心头肉,不会被随随便便饿死。

    李令月愈发难受,忍不住干呕起来。

    见状,武曌也就不再步步紧逼,而是命人传医师进殿,来给李令月扶脉。

    薛崇礼听到消息,也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娘,你哪里不舒服?”

    医师没有说话,两只手都诊脉结束,又问了几句,遂笑逐颜开道:“恭喜陛下,恭喜公主——公主身上已经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观风殿内登时喜气洋洋。武曌连说了几个“好”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好啊!子孙昌盛、瓜瓞绵绵才是好事!”

    上官婉儿立刻领着阖殿上下一起贺喜。武曌又详细问了李令月的脉象,得知她怀相不好,立刻拍板,终止祾歌的河北道之行,命他立刻携燕筠青回京,为李令月保胎。

    一片祥和之中中,只有薛崇礼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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