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情

    春雨过后,天净如洗。

    酌月山庄外,一辆满是货物的牛车停了下来。牛车上的车夫抬起头来,赫然便是柳季卿。

    苏戎墨策马而来,在他面前停住,递给他一个包裹。

    “我家主子说,你那一箭正中他的护心镜,箭法很准,希望你不要荒废掉。”

    闻言,柳季卿只是淡淡地说:“太宗皇帝弓马卓绝,我身为他的后人,自然不能给他丢脸。”

    苏戎墨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而是道:“沿着河道向南走,就是伊阙县。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带你去找那些孩子们。你把我家主子骗去谋反的事,燕王府从此不再追究。”

    柳季卿点点头,拿起包裹,消失在道路尽头。

    看着柳季卿远去的背影,苏戎墨眼神闪了闪。

    祾歌到底还是年纪小,不够狠辣。这个柳季卿立场反复,这次就该直接杀死,永绝后患。但没关系,燕王府手上还有李证,也就是柳季卿年幼的叔父。有这个小孩子在,柳季卿不敢造次的。

    红日逐渐升起,稍微驱散了严寒。

    狄仁杰几乎是一下值,马不停蹄就赶来了酌月山庄。

    祾歌怎么会患有胸痹?他才刚刚过完虚岁十六的生辰!

    狄仁杰手心都是冷汗。祾歌这孩子,练功非常勤奋,几乎从不偷懒。早起练功、挑灯夜读,日日如此。这次幸好是燕筠青发现了,要是没发现,他说不定哪次用功过度,人就要没了。

    他怎么会如此粗心大意!

    他推门而入,祾歌正歪在迎枕上吃冬枣。见他过来,祾歌有些意外,笑着抓了一把冬枣递给他:“老师要不要尝尝,脆枣,很甜的。”

    狄仁杰没接,而是看着他,满脸紧张:“今天早上,燕御正来信给我,说你心脏不舒服?”

    他的声音都有些抖:“什么时候开始的?多久发作一次?有没有服药?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从他提起心脏开始,祾歌的笑容就消失了,他默默听完,扫了一眼燕筠青,冷冰冰地问:“谁让你告诉他的?”

    狄仁杰眼中迸出强烈的难以置信。

    这孩子,身体不舒服,宁愿忍着也不想叫他知道?

    燕筠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身体不舒服不该告诉父母吗?为什么他会是这种反应啊?

    几人谁都没有说话,一片寂静中,祾歌明显开始急促喘气了。

    “我出去走走。”他抓起外衣,就要站起来。

    狄仁杰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了回去:“起什么?赶紧躺着!”

    他伸手去摸祾歌的脉搏,又去摸他的手心。说实话,他的病情狄仁杰也有些拿不准。从症状来看,应该是胸痹没跑了;但是脉象上又不符合。

    “不排除是情志致病的可能,也就是他太激动,身体有些受不了。”燕筠青提醒。

    “那会有很明显的背痛,但是他没有。”狄仁杰眉头紧皱。

    就在这时,祾歌忽然小声说:“有,会痛。”

    狄仁杰猛然转身:“你说什么?”

    他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跟他说话简直能把人给急死。

    狄仁杰压制下心头的情绪,努力把声音放柔和,半蹲下来跟他说话:“告诉老师,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咱们好好养病,把身体先养好,再说别的好不好?”

    祾歌的神色分明松动了一下,但他慢慢又把头低了下去,连手指都收紧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狄仁杰觉得,破局点应该是强硬将他逼到崩溃,然后再去找切入点。但是这样对他实在是太残忍了,狄仁杰一时半会有些不忍心。

    他很明显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才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我们换衣服,出门走走吧,我想去山顶吹吹风。”

    顿了顿,他又对燕筠青说:“你就回去禁足一天好了。我跟你说心里话,不是让你去找我的长辈告状的。下次还这样,我就一句话也不跟你说了。”

    燕筠青医术确实好,但是再怎么样,她也是长辈请来的。祾歌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没想到这个朋友却站在长辈那边。说实话,他不是不想依赖长辈,但是他也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必事事都要汇报。

    他想和同龄人玩,不想搭理长辈,尤其是管他很严的狄仁杰和武曌。

    但现在明显不和狄仁杰对话,他没法清净。说实话,他现在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情绪,总而言之就是不高兴。

    狄仁杰为他披上斗篷,仔仔细细把边边角角都掖好。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狄仁杰,眼里全是复杂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狄仁杰,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体重……还是不要爬山了。我们去外面河边走走吧。”

    他不做伪装的时候,说话确实是难听,几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狄仁杰确实是胖,但一般人只会说有福气或者珠圆玉润,更多人则是绕开这个话题不谈。只有祾歌,他很爱拿狄仁杰的体重打趣。

    山庄的正苑坐落于半山腰,沿着山阶走下去,先看到一条短短的瀑布,随后流出一条小溪,打了个弯,汇入荷塘。

    祾歌和狄仁杰从荷塘上的小桥走过,径直出了山庄大门。

    一月底的洛南,已经绿柳如烟了。他们踩在刚刚冒出青尖儿的泥地上,沉默地看着水中嬉戏的白鹭。

    迎着冷风,祾歌沉声问:“刺杀查得怎么样了?”

    狄仁杰刚想说话,忽然察觉到他语气的异常,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你想说什么?”

    这孩子一般不会用这种语调和他说话。不,应该说,除了出发去河北道之前,他从来没用过这种语调。祾歌对狄仁杰说话的语调,一直是带点鼻音的、撒娇似的腔调,就像猫见了人,会把叫声变成尖细甜美的“喵呜”声,而不是沉着声音,让自己摆脱孩子一样的相貌带来的劣势。

    狄仁杰不得不承认——祾歌这孩子,就是有两幅面孔。

    就在这时,他听到祾歌说:“不用查了,我做的。”

    狄仁杰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良久,他才说:“果然是你。”

    “我其实怀疑过很多人,魏王、梁王,甚至我还怀疑过皇嗣。可是最后的最后,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你。”

    “嗯,是我。”祾歌平静地说,“所以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狄仁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半年时间,他已经猛长了一大截个子,狄仁杰甚至都不需要弯下腰和他说话了。

    他轻轻地笑了:“看来,你是想请我听一个故事了。”

    这是一个鹦鹉、猫和老鼠的故事。

    故事的起因是鹦鹉拥有一个大粮仓,但是老鼠想从鹦鹉的粮仓里偷粮食。老鼠们找到了鹦鹉养的一只小猫,威胁让小猫做老鼠们的内应。

    这些老鼠想把这只小猫也变成老鼠。

    小猫答应了,但是转头就把老鼠们的话告诉了鹦鹉。

    鹦鹉的粮仓也是小猫的粮仓,小猫并不想去变成老鼠,然后和老鼠分享其中的粮食。但是其中一些老鼠曾经是猫,小猫也并不想把这些老鼠全部赶尽杀绝。

    其实这些老鼠并不全是老鼠,很多老鼠在成为猫还是老鼠之间犹豫。

    老鼠们把小猫带到了老鼠的洞穴。小猫露出獠牙,并且咬死了最肥大的老鼠,当做战利品献给鹦鹉。鹦鹉也并不是全盘信任小猫,她还派出了猎犬过来监督。对于那些还在猫和老鼠之间犹豫的小老鼠,小猫则是选择在猎犬到来之前放他们一条生路。

    只要把这些小老鼠放走,那么他们将来还有可能变成猫。

    为了小猫的安全,小猫和老鼠商量,你们需要派出几只老鼠来咬猫,做出猫和老鼠不共戴天的架势。

    祾歌含笑:“小猫被老鼠咬伤之后的故事,老师就全都知道了。”

    狄仁杰缓缓呼出一口气,他问道:“你可知你做的事,是何其的胆大包天。”

    “这不是我做的事。这是小猫的故事。”祾歌笑吟吟地看着狄仁杰。

    “不过么——”他拖长声音,俏皮地眨眨眼睛,“鹦鹉保住了粮仓和猫,其余的猫保住了性命,没有变成老鼠。这分明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小猫不过是从鹦鹉那里领一份粮食,又从猫那里截流一份感激,作为保命钱罢了。只有硕鼠受到了伤害,鹦鹉不会在意的。”

    “就算把这些猫都杀掉,鹦鹉的粮仓难道就不需要新的猫来捉老鼠吗?到时候,怎么甄别新来的猫究竟是猫,还是老鼠呢?”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才叹气道:“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

    “不,”祾歌沉声说,“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我,也同样是我。”

    狄仁杰摇摇头:“从复州见面之后,我就常常在想。我作为你的老师,究竟有多么不称职,竟然让你这么多年都不信任我。”

    “为什么一定要我不跟你撒谎呢?”祾歌嗤笑,“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也从来没有利用过你。那么我说几句无伤大雅的谎话,又有什么不行呢?”

    狄仁杰苦笑一声:“你到底在什么地方骗了我?”

    祾歌沉默了。

    很久,他才说:“都是一些小事,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说晚上吃了蛋羹,吃了牛乳炖蛋,我会告诉你吃的是肉沫炖蛋……就是这种谎话。”

    “所以我说不说谎又有什么要紧呢?”祾歌的声音无喜无悲,“我够乖巧,你们就会喜欢我,所以我只要乖巧会撒娇就好了,你得到了先帝和皇帝的器重,我也可以免予挨打,他们也会高兴。那么为什么你还要介意我不跟你说实话呢?”

    狄仁杰久久无言。

    他眼眶通红,转头去看祾歌,却看到祾歌歪着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疑惑和好奇。

    狄仁杰忽然明白过来——这话不是反问,也不是阴阳怪气。他只是单纯地看不懂普通正常人的情绪,也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尽可能给予所有人利益,但狄仁杰还是难过。

    祾歌的情绪慢慢低落下去,他气鼓鼓地说:“我就应该继续跟你说谎话。”

    “不管是我心脏不舒服,还是晚上吃了什么,我就应该说谎话!说谎话会好!说实话,不好!”

    这种感情对他来说还是太难,没有苏戎墨在身边,他果然处理不来这种事。

    他开始烦躁,用脚尖把一片嫩叶踩进烂泥里。

    “我不想聊了。不想!”他跟狄仁杰闹脾气,“总之,都告诉你了,你自己选择吧。”

    狄仁杰叹了口气。

    就在他叹气的间隙,祾歌忽然好像掐断了所有感情一般,又开始仰着头,拿腔拿调起来。狄仁杰知道,这是他觉得袒露心声之后开始不安,又把自己缩回了“小殿下”的壳子内。

    可是他没有办法去开解,祾歌刚刚不是在发脾气,他是在发病。

    狄仁杰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河对岸的卢舍那大佛。良久,他忽然开口了:“大王放心,我狄仁杰,不会再看着一个太宗皇帝的子孙死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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