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就在一炷香之前,武曌还在和狄仁杰谈话。

    “很多时候,我总感觉养祾歌好像养了个公主。”武曌叹息,“他心思太重,还不爱说话,心思全得靠猜,往往还很难猜准。”

    狄仁杰颔首:“是啊,他性格有些扭捏。”

    “连太平都没有他这么阴晴不定。”武曌摇着头,“我想要博他一笑,真比登天还难。好好的少年郎,在穿着打扮、调香弄粉上,倒比公主妃嫔还要热衷。长此以往,我倒真怕他长歪。”

    “皇长孙生于宫禁,长于内帷,身边并无父兄可以效仿,自然就多了点脂粉气。”狄仁杰道,“孩子是家中的镜子,他身边只有宫妃内侍,自然会多少沾上她们的习气。”

    顿了顿,他才叹了口气:“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想说,是我管他太严,该放手了?”

    狄仁杰道:“陛下已有决断,不是吗?”

    “不是我不愿,是他那样子……”武曌愁肠百结。

    就在这时,窗边发出“咚”地一声,一团白影跳了进来,大声地叫了起来。

    两人认出,这是祾歌的那只雪奴儿。

    雪奴儿嗅了嗅狄仁杰,又嗅了嗅武曌,牙齿咬住狄仁杰衣袍下摆,就要往门外拖。

    两人心里同时一“咯噔”,就听到祾歌身边那个叫做明德的小内侍来报:“陛下,王傅,大王他……他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此时的祾歌,正双目失神的自说自话,二人不敢打扰,怕他是梦游,一旦吓到他,会吓到他的魂。听了几句,武曌终于明白过来。

    祾歌是在和他那个夭折的兄长说话。

    没过多久,祾歌就提出,要他那个兄长离开。

    他拿出帕子,巴巴地递给空气:“这是出宫的龟符,这是路引,这是身份文书,还有金子,你等等我给你拿。”

    说着,他伸出手,要去拔自己的指甲。

    女皇武曌一惊,喝止道:“祾歌!”

    可是祾歌毫无回应,还在用力拔自己的指甲。

    狄仁杰变了脸色。眼见祾歌的手指已经出血,他告罪一声,大步走上前去,用力将祾歌抱在怀中,双手钳制着他的双臂:“祾歌,住手!”

    祾歌抬起头,眼睛却毫无生气。

    狄仁杰小声唤他:“祾歌,祾歌醒醒。”

    祾歌的眼中慢慢有了神采,那是滔天的怒火。

    他用力咬在狄仁杰手臂上,隔着厚厚的衣裳,狄仁杰都感觉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可他没敢松手,生怕失去钳制的祾歌,会再折磨自己。

    祾歌拼命挣扎着。半大小子力大如牛,若不是他的骨伤没有好透,不敢全力挣扎,狄仁杰还真不一定抱得住他。

    可是很快,他就不挣扎了。

    猫在他脚边绕来绕去,不停地“喵喵”叫着。狄仁杰低下头去看他,发现他正抬着头,满脸震惊地看着狄仁杰。

    他喃喃地说:“热的,原来你是活人。”

    “这里都是活人,没有鬼魂。”狄仁杰抱着他,耐心地说。

    武曌走上前来,想和他说话,但他仍旧置之不理。

    祾歌抿了抿嘴,忽然问道:“你进梦里了……你来……怎么的?”

    没等狄仁杰说话,他又说:“你是来杀我的,杀了我吧,我好……捆住了。”

    武曌想说话,却被狄仁杰用眼神制止。他抱着祾歌,问道:“你想让我们杀了你吗?”

    “我去找,没有我捆着我,就能去找爷娘,哥哥来接我了,我捆着,不能去。”

    狄仁杰理解不了他的话,但看他这说话颠三倒四的样子,他不敢放手。

    “我真的过够这样的日子了,不能出去玩,过年都要一个人,没有人陪我,没有人让我说话。哥哥会走,带我走,书上说孝敬皇帝最温和的人,他不会贴一只眼睛在我身上……我想走。”

    狄仁杰沉默片刻,问他:“你分得清醒着还是在梦中吗?”

    祾歌愣了很久,才说:“我在醒着的梦里,我哥哥在陪着我。”

    他抿了抿嘴,又问:“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去,切成片,拼起来。”

    狄仁杰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切成片,切成薄薄的片,每次带几片出去。”祾歌喃喃地说,“太大太多,都会被发现。小片,带出去,再拼起来,都……都会拼好的。”

    如果不考虑实际,这个方法说不定真的可行。

    狄仁杰下意识搂紧了他。

    祾歌轻轻地“嘶”了一声。

    狄仁杰立刻意识到自己弄疼他了,他一只手钳制着祾歌,撩起袖子去看他右臂的骨伤。可是当他真的把袖子撩起之后,却看到祾歌手臂内侧,全都是青青紫紫的淤伤。看样子都是些旧伤,淤青已经有些浅了。

    他挽起祾歌另一边衣袖,果不其然,看到了更多淤青。

    “这是怎么回事?!”

    祾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忽然露出了痴痴的笑容:“很舒服的,手、手上……耳朵就能听见,眼睛也能看清了……”

    强烈的愤怒升腾而起,狄仁杰的嘴唇都在颤抖。

    女皇防备太子,防备庐陵王,他都能理解,毕竟会威胁到她的帝位。可是燕王只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他从来以女皇马首是瞻,都被硬生生逼疯成这样!

    祾歌又说:“我疼,她也会疼,我就想看她、看她——”

    他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话未免有些大逆不道,他甚至疯得分不清现实和幻觉,都不敢说出口。

    狄仁杰觑了武曌一眼,武曌脸上明显有着不解、怜惜和心痛。他觉得不能放任祾歌再抱怨下去了,不然大难临头的还是祾歌。他沉吟片刻,正准备打晕祾歌,一旁的燕筠青递上一粒药过来。

    是蒙汗药。她用口型提示狄仁杰。

    狄仁杰会意,连哄带骗让祾歌吞下药丸,等药效发作,孩子开始犯迷糊,才说着软话,把祾歌抱到榻上。

    “派人盯着他,一定要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做完这一切,他才去看女皇。

    武曌沉默着,虽然面无表情,但狄仁杰觉得她很难过。

    她缓缓开口:“庄周梦蝶啊。”

    狄仁杰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当即愣在原地。

    “真不愧是李家的子孙,居然在老庄一道上有如此天资,”武曌轻声说,“可惜,为何不是佛学的慧根?”

    她不肯承认祾歌疯了,立刻就扯出庄周梦蝶的典故来给祾歌做幌子。狄仁杰想说鬼怪之谈都是妄言,但若是说了,就要承认祾歌已疯,这对祾歌来说,他的下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武曌怅然道:“怀英啊,你陪我走走吧。”

    怀英是狄仁杰的字,狄仁杰立刻应下。

    “怀英,你也认为朕不许他交往宴游吗?”

    “回陛下,臣以为,陛下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交友。”

    “是啊,”武曌叹气,“若是我不准他交友,何苦送他去奉宸卫。那里的小儿郎聪慧美貌,学识渊博,品行家世俱佳,是他交友的良选。可是五年了,他都没在奉宸卫交下一个知心朋友……”

    “我以为是他孤僻,可谁知……朕若是不准,何苦送他去奉宸卫,直接软禁他,岂不是更好?”

    狄仁杰沉默片刻,忽然反驳道:“陛下软禁太子,流放庐陵王,若是皇长孙真的左右逢源,在奉宸卫一呼百应,陛下当真能容得下他?”

    他一针见血地说:“陛下没有制止,可是也没有同意过。”

    武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狄仁杰:“怎么,你是在责备朕?”

    面对帝王的怒火,狄仁杰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宗皇帝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臣自然可以顺着陛下的话说,可皇长孙还是个孩子,若是臣也不愿站在他的角度说话,那他真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其实祾歌已经十六,不能算小孩子了。可是看着他那张孩童一样的小圆脸,再听他奶声奶气的语调,武曌着实不能当他是个男人。其实她也更喜欢他是个孩童,这样更安全,更省心,也和她更亲密。

    所以听到狄仁杰说祾歌还是个孩子,她虽然板着脸,眼角眉梢的表情却和缓下来。

    “你也在怨朕。”她说。

    狄仁杰低头应道:“臣不敢。”

    “罢了,你也不必替朕文过饰非,或许真的是朕为母不慈,才让报应遭在我的孩子身上。”武曌叹了口气。

    狄仁杰沉吟不语。

    武曌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臣……”狄仁杰踌躇片刻,只是道,“陛下,可恕臣直言否?”

    武曌点头:“此处并无外人在场,你我之间,但讲无妨。”

    “皇长孙病成这样,陛下身为其抚养者,怕是……”

    武曌突然把头一抬。

    狄仁杰连忙请罪:“微臣失言。”

    武曌叹息道:“你继续说吧。”

    狄仁杰缓缓呼气,才说:“陛下虽是一代明君,可从心性上而言,恐怕与别的女人并无二致。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在意自己的孩子。然而,虽然陛下或许确实真心疼爱皇长孙,只是,皇长孙在陛下心中,究竟几分是臣,几分是子?”

    武曌长叹一声。

    狄仁杰继续道:“皇长孙毕竟是个孩子,孩子需要母亲,而不是需要一个君王。陛下在其孩提之年,便让他以奉君之道来侍奉祖母,这未免有些苛待他了。”

    “母亲……”武曌愣住,良久,才叹气道,“想做一个母亲,先得是个女人。可我还有什么女人心性?从进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个女人,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涡中挣扎,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阴谋、死亡和杀戮。我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我走到了尽头,成了天底下第一个女皇帝。我以为获得了权力,我就获得了一切,可恰恰从那一刻起,我真正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的朋友。”

    “而我现在,一无所有!”

    狄仁杰默然。

    过了很久,他才说:“可在臣看来,陛下并不像自己口中那般无情。”

    武曌停下脚步:“哦?”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陛下的四位皇子和公主都是正常人,唯独皇长孙病得最重?”

    “因为他是孙子,祖辈的报应会落在孙辈身上。”

    狄仁杰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臣还记得先帝和孝敬皇帝在时,陛下还很爱笑。”

    提及当年,武曌感慨万千:“是啊,当时我觉得,我已经是最圆满的时候了,我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女人,群臣匍匐在我脚下,天下匍匐在我脚下。我美人在怀,儿女绕膝,母亲在堂。我已经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唯独烦恼我的儿子体弱,担心他没有后嗣。”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要是祾歌这孩子能早一年到来,那就真的完美无缺了。”

    狄仁杰看着她。

    他不曾失去过孩子,无从得知一个女人失去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会有多么痛苦。

    或许从祾歌的现状来看,这是一种既想去死,也怕失去的复杂感情。

    她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在孩子已经十六岁时,还执着于把他护在羽翼之下。可同时,她也没有善待这个孩子,而是下意识的,千方百计逼他去死。

    或许真正忍受着痛苦的人是她自己,她只有这样,才能排解自己的伤痛。

    一个家庭里,若是掌权者病了,最先呈现出病态的,一定是家里的孩子,因为孩子不会伪装,也不能通过折磨别人来排解。祾歌就是鼓起来的脓包,看似挤出脓液就能痊愈,可身体深处作为病根的武曌要是一天不好,这个脓包就会再长出来。

    上一个承担她痛苦的是嗣雍王李光顺和桂阳王李守义,她和先帝排行第一、第三的孙子。现在承担她痛苦的人是燕王李罡,她第四个孙子。接下来会是谁呢?

    是庐陵王的长子李重润?

    还是太子的儿子,李成器,或者是前几天大出风头的临淄王,今年六岁的李隆基?

    狄仁杰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应当是整个天下。

    她是天子,天下共主。

    若是君王有疾,她的子民怎么可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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