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的时候，流光已捧着帛书坐在殿中的火炉旁。
碧吟去了草药堂，其它伺候的侍女守在殿外，偌大的内殿只有她一个人。
似是听见动静，她抬了首，眸光便与他碰撞在了一处。
“殿下今日精神可好？”他笑问。
“尚可。”
见她答话，他笑着走过去，俯身瞧了瞧她手中的书帛。
不是往常看的通典或经书，而是一本闲谈的趣志，印象中还记载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精怪，很是稀奇。
“原来殿下还喜欢读这样的书本。”
他随口说了一句。
流光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帛书的封面，淡道：“闲来无事，聊以解闷。不过作书的人笔触有趣，读起来倒也有意思。”
谢青城观她神态自如，眉目间却也没有很分明的笑意。
就像她这个人，惯常的波澜不惊，少笑寡言。
今日碧吟派人来报，说她近日睡意稀疏，连入睡的次数也较往常少了许多，俨然精力恢复地大好。但她好像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除了到廊下的凉凳上坐一坐，便连元启殿的殿门都不愿踏出半步。
“殿下整日在殿中不是养神便是读书，实在闷得慌。正巧今日天光大好，殿下伴我出去赏阅一番，如何？”他忽而提议。
流光偏头瞧他。
但见他青衫如玉，容姿潋滟，映在天光下的轮廓线条分明，而双眸湛湛。
她没言否。
谢青城便当她默认。
遂一笑，兀自过来牵了她手。
“殿下跟我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却趁她不备，竟揽起她的腰身翻窗跳下。
不过一刹那，两人已身在悬空，如流矢般加速坠落，四围风声飒飒。
流光这才想起轩窗外是万丈悬崖。
饶是她一贯镇静，也差点儿被他此举唬的心神不宁。
“你”
“殿下别怕。”
他清朗的笑声从耳侧传来，却逐渐散落在呼啸的长风里。
谢青城逐渐放开扶在她腰侧的手，牵住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两只手就那么缠绵在一起。
坠至半空，他忽而提力，流光随着他的力道御风踏行，两人翩然而起，翱翔于群山之间，这一刻当真如蜉蝣般纵横天地。
“殿下，看！”
他带着笑意道。
流光逐渐睁开眼，顺着耳侧呼啸的长风，她看清缭绕在自己身侧的云烟雾霭，触手可及却一挥而散。
而浮云之上，远山迭起，群山之中唯天玑殿巍然亭立，似仙洲蓬莱，壮丽至极。
她眉眼泛起灼灼的笑意，由衷赞叹：“苍梧八万大山当真潋滟独绝，不亚于人间胜境。”
谢青城观她眉目带笑，明显兴致葱茏。
他展眉一笑，牵着她落到一处小山之巅，顺势扶住她立稳身形。
流光观望四周，但见此山形态特异，孤尖耸立，无植被覆盖，唯一株野桃悬立崖边，在已深秋的山巅开得正盛。
“这是何处？”
“小孤峰。”
名字倒也应景，可为何这山巅之上远比它处要温暖许多？
她正疑惑，裙裾微沉，俯首间却见自己素色的裙摆不知何时已沾染斑驳的水痕。
这才察觉这周围的水汽似乎非常浓重。
“这里为何有这么厚重的水汽？”
她怪道，似想到什么，朝云烟翻滚的山下瞧了一眼。
“山下有温泉？”
谢青城颔首，笑道：“殿下畏寒，此处温泉颇有助益，观叔说待殿下嗜睡的次数少了，便可每日来这里试一试。”
“少主有心了，代本宫多谢李先生。”
“殿下不必客气。今日带殿下来此处，还有一事。”
哦？
但见她偏头瞧过来，谢青城笑了笑，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枝来。
“素来听闻殿下剑术卓绝，今日不知可否一见殿下展剑的风采？”
他笑道，却将腰间惯常缠着的软剑解下来递给了流光。
流光却并未接过，瞥了一眼那柄软剑，又看向他手中的木枝，她挑了眉。
“小看我？”
“不敢。只是殿下现在可没有内力。”
他笑道，言语坦然地紧。
然而若有似无的挑衅，倒是激起流光的斗志。
她夺过那柄他递至眼前的软剑，手中把玩片刻，唇角弯了弯。
“那就试试。”
她挥剑而上。
虽说病体未愈，如今没有内力，但她一招一式依旧保有凌厉，连速度也快地出奇。
然而对谢青城而言，还是没什么杀伤力。
他游刃有余地接剑，见招拆招，气息平缓，丝毫不慌。
缠斗不过半晌，但见他神清气爽，流光却已薄汗淋漓。
最后，到底精力不支，她瘫倒在地，手腕酸软又酥麻，便连提剑的兴致也没有了。
“罢了，果然少主更胜一筹，本宫认输。”
她叹笑一声，因过多的体量消耗而双颊染红，如敷了胭脂般醉人。
“殿下倘若能日日如此，多多出汗，不仅内力恢复有望，对身子也颇有助益。”
他温声道，俯身取走她手中软剑，顺势扶着她在崖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流光却听懂他的意思，哭笑不得。
“怪道本宫的剑术在少主口中怎么就卓绝了，原来如此。多谢少主好意，今日的确尽兴地很。”
她眉眼和神情难得的温和，便连两侧双颊若隐若现的梨涡也温柔几许。
两人并座着看天边云彩，一时安静，气氛闲适，似乎连时间也走得很慢。
再过须臾，倦鸟归林，孤山之外群山连绵，鸟雀啁啾声渐起，树叶哗哗作响，整个天地都充斥着一种生命的热烈。
而小孤山渐渐起了风。
谢青城给她披了外裳，又怕她风中受寒，便想要催她回去。
但她好像看飞鸟入了神，眸光投在山林间，绵长而悠远。
“谢青城。”
她忽而开口叫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谢青城一愣，但还是下意识应了一声。
流光偏头瞧他，唇颊带笑，十分明艳灼人。
“我还能活多久？”
她乍然开口，问得极为爽利，语气寻常地就像问今日天气怎么样。
那双秋水眸却如静水流深，让人挣扎其中，却依旧探不到底。
谢青城沉默一瞬。
“殿下会长命百岁。”
他郑重道，从她眼中看清自己神色的认真。
流光笑了。
“借你吉言。能熬得过这个寒冬吗？”
“当然可以。”
“那便好。”
她淡笑，偏头又去看天边云彩，眉睫轻颤如折翅的蝶。
本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没想到她还是开了口，语气又恢复往日的寡淡疏离。
“我病体欠佳，可能还要在天玑殿多叨扰些时日，便有劳了。”
谢青城却微微一笑。
“殿下愿屈尊降贵，屈居苍梧，是我的荣幸。”
流光却笑着摇头，叹道：
“何须妄自菲薄。你这样的人，天生属于人中龙凤。”
“那殿下可曾为我这样的人中龙凤心动过呢？”
他忽而单膝着地，半跪在她身前，牵起她放于膝上的手，凑近唇边吻了吻又温柔摩挲，抬首看着她的眼睛似盛满天星辰。
流光一愣，下意识缩手，却被他握得紧，抽离不得。
“你”
“殿下，我对殿下的心意如日月昭昭，当初在大燕客栈中说的话也依旧作数，殿下如今可愿给我一个机会？”
流光没说话，只指尖触及他温热的唇，微微绻了绻。
“谢青城此生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至死无悔，看在我一片赤忱的份上，殿下便给我这个机会吧。”他弯眸笑道，语气比孤山上的风还要柔和几分。
他的眸光是那样明亮，灿若天际星子，以致她只要低了头便能从他澄澈的双眸中瞧见自己分明的影子。
青衫潋滟，庸中佼佼。
这样温柔疏朗的男子，的确是世无其二的美郎君。
能得这样的情根深种，元流光，你当真是走了运。
“殿下。”
见她似又入了神，纵使心急如焚，他也按捺着急迫的心情，轻声唤了一句。
流光回神，对上他眸光希冀，她摇摇头。
“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去吧。”
她微微笑着，神色不见丝毫的或悲伤或遗憾，端得毫无破绽，让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只明显岔开话题，不想与他结论。
虽然心中已有所预料，谢青城明亮的眸子还是暗了暗。
他握着她柔荑的指尖紧了紧，却又不敢唐突太甚。
许久，他情绪平复，哑声道：“好。”
一路沉默。回山的途中却巧遇苏知微和白雁飞。
自她病重，苏知微常来瞧她，但流光嗜睡，且多深眠，有时候睡着了便连人来过也未曾察觉。
所以苏知微虽往天玑殿跑得勤，但三回中勉强只撞上一回她醒着，着实添了不少遗憾。
难得今日在外见到她，且神色比以往都大好，对苏知微而言着实是惊喜。
“殿下身子可好？”
“劳你牵挂，尚可。”
倒是她身侧的白雁飞许久不见，不知为何竟憔悴了些许。
他非常敷衍地朝他们点点头，便算打了招呼，随即抱胸立在一旁闭了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
谢青城自然也发现他不在状态，见他眼睑里微微浮着乌青色，挑了眉。
“你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倒像去哪儿做了夜猫子？”
不提还好，一提起此事白雁飞就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