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城的确在赶回苍梧的路上，同行的还有白雁飞。
说起来白雁飞早该回青州了，他和苏知微的婚期临近，一切事宜皆在筹备阶段，若非替老丈人南下跑这一趟，耽搁金陵太久，早就该抱上了美娇娘。
再加上青州失陷，城中内外人心惶惶，到底不是个大操大办婚事的好时机，本算好的婚期只能再一拖再拖。
何况金陵风雨频生，他也不是很放心他的这位谢世兄。
说到此，他不由瞥向一旁策马扬鞭的青年，自那次从宫中回来，这位就一直绷着一张脸，冷峻的眉目间再不复往日的温润疏朗。
元徽那个女人得有狠心，才能将一个天子骄子伤成这幅模样？
想到此，白雁飞蓦然勒住缰绳，座下马高高翘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白少主”碧砚见他突然停下，自然也勒住马，诧异地看了过去。
前方，谢青城亦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看向他这边。
“我回去找她。”白雁飞干脆道，目光与谢青城相撞。
“你为了她，就差舍了性命。她不能如此伤你，又羞辱你。”他神色坚定道，说着便要催马调头，却被谢青城出声叫住。
“你回去找她又能怎么样呢。”许是许久未曾说话，青年声音低哑，“她没有错，我也没有。”
“可”
白雁飞想要说什么，但触及青年寥落的神情到底及时刹住了口。
“也许真的是我一厢情愿了吧。”谢青城哂笑一声，道：“可我既已经走出了金陵，就不会再回去了。”
谢青城黯淡离京，然而由他亲手所书的书信却由苍梧的暗桩递至了燕帝的案牍。
一如所料，燕帝在阅完函书后勃然大怒。
彼时正当早朝，满殿臣工静若寒蝉，只觉龙座上的帝王更加喜怒无常。
“看到了吗？国无良将，兵马疲敝，便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尔等要谨记这个耻辱！”
“臣等谨记！”
面对暴怒中的帝王，满殿臣工呼喊跪拜，唯独沈琼楼眸光幽暗，未发一言。
因燕帝的阴晴不定，早朝拖延许久，围绕这封饱含南国意图的书信，始终没商量出个结果。
早朝散后，太子追上了沈琼楼。
“舅舅留步！”
“殿下”
沈琼楼步伐微滞，转了身，向急匆匆而来的太子行了礼。
太子亦回以半礼。
“大魏提出的条件，舅舅怎么看？”太子问，拦下他的目的显而易见。
“殿下怎么看？”沈琼楼反问。
太子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身上却早已有几分与年纪并不相符的稳重。
他并没有着急回答沈琼楼的话，沉吟了片刻，才郑重回道：“大魏提出的条件的确苛刻，大燕本该毫不迟疑的回绝。但燕北兵祸连天，相比与京都相隔万里之遥的南方战场，燕北于大燕而言更重要。孤觉得，大魏所提条件不是不可以考虑。”
少年人心思简明，面对的又是至亲之人，话便说得很分明。
沈琼楼笑了笑。
太子并不知道，就在上朝前，他也收到了经由秋海天之口而透露的南方回信，其内容与陛下收到的苍梧信函并无出入，也是元徽面对他的条件提出的条件。
“殿下回答的很好。”沈琼楼道，唇角微勾，面上有几分欣慰。
“其实换个角度想，这并非是个坏事。”沈琼楼道。
“舅舅”太子下意识唤了一声，目露不解。
“南下攻魏，朝廷本就不是万事俱备。我燕军铁骑虽骁勇无敌，但军中将帅之才青黄不接，这是其一。陛下太过急功近利，悉数兵力皆投在与魏作战的南方战场，而致燕北兵力空虚，遇敌则不堪一击，这是其二。单单这两条，便让我大燕兵马疲惫，无论军费还是粮库都已快经不起损耗了。”沈琼楼道。
“魏所提条件的确严苛，但同样也约束了大魏自己。以青州为媒，牵苍梧江南入局，五百年之内不再擅动兵戈，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大燕养精蓄锐的好时机？”在少年热切而又赤忱的眸光中，沈琼楼笑着解了惑。
燕廷诸事悬而未定，依旧是一地鸡毛。
而此时的金陵，一个很久未曾出现的人踏进了望舒宫。
“姑姑”
彼时流光正在殿中眯眼小憩，听见这声呼唤，下意识抬目看去。
白衫的少年，笑意温雅，看向她的双眸湛湛如波，远不似当年乌江行宫的忧郁落寞，有段时日未见，就连身量都抽长了许多。
是元机。
“许久未见，越发稳重了。”流光笑着赞道，眸光中是显而易见的满意之色。
“怎么样？江东之行还顺利吗？”她问。
元机点了点头。
“元机依命运送军辎至流州后便转道江东，一路乘漓水南下，逡巡各地州郡，百态民生，历时三月有余，一切尚算顺利。”
元机简单讲了一下这三月的经历。
这事说来话长。
当日朝廷派他押运军辎，其实除了这道明令外，流光还给他另派了任务，下的却是暗旨。
盖因去年年初流光为查宋元之一案曾北上周巡各地军事民政，若非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她本该有南巡计划的。
后来她有幸回到金陵，朝堂却并不安生，再加上她身患毒症，心腹多有忧心，南巡之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但却犹如悬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这还要从大魏的疆域论起。
大魏地处东南，虽横江滨海，疆域却并不辽阔。天下七十六州，江东便占十二，其以潮州为首，可谓整个大魏最富庶之地。
元宸帝在位时，按五年一惯例，曾九下江东，可见朝廷对江东各州的看重。
到了流光摄政，因朝野动荡，她不便离开，无论是南巡还是北上皆由朝廷派遣巡官代为逡视。
而最近的一次南巡还在四年前，也许是先帝的余威犹在，又或者江东诸州的羽翼还未丰厚，彼时的江东尚算安宁。
本来流光没什么不放心的，直到去年出了江东军贪腐案。
此外，裹挟进魏党通敌案的王贽敬、冯子年等人皆系江东子弟，王贽敬更是在潮州任职一方大吏......仅仅一个潮州，便牵扯出如此多的魑魅魍魉，这让流光对整个江东十分的不放心。
正好五年之期临近，朝廷又要拨人南巡，流光政务繁忙，加之身子不甚康健，依旧不便亲自南下，那此番派去的必须是她信得过的人。
可陆舒窈诸事缠身，闻远亦担任要职，杨行执掌宫禁，玄倾、玄倾更不必说了......非常时期，她的人皆身负要职，实在抽不出身。
流光便想到了元机。
自乌河行宫回来后，元机所接的几件公务都督办的极为漂亮。
这个曾自卑敏感的少年在短暂的时日内已然成长了许多，眉眼间日趋一日的稳重，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和他的叔父一样，注定要成为这个朝廷的中流砥柱。
也是凑巧，彼时元机正受朝廷之命运送军辎北上，有此明令在前，恰合了流光不欲打草惊蛇的本意，于是派他南下江东便如顺水推舟。
“江东诸州，如何？”她问。
元机答曰：“十二州商贾云集，繁华富庶，唯豪绅者众多，而百姓甚苦。”
“官府呢？”
“静水流深，而暗流汹涌。”
“如此说来，江东的确非一方净土。”流光面上并无波动之色，显然她心中对江东形势早有预料。
她没有再对此事多有问及，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青州已克，北境战事平缓，江南可有动静？”她问。
元机眉目微动。
这就涉及到姑姑交给他的第二件事了。
当日他远赴流州，北境战况尚不明朗，可等到他十二州周游过半，魏军却已打上青州，而因为青州与江南顾氏理不清的渊源，流光对江南始终存了一分戒心，便让元机费心留意。
彼时的元机正巧周巡至潮州，江东十二州郡尤以潮州为首，毗邻江南，若要刺探敌情，潮州便是上佳之地。
不过他在哪儿逗留数日，费心刺探，倒是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来。
他如实相回。
“如此便再看吧。”流光道，再没有其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