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虽光线模糊，但程朔风仍记得那小账房的侧脸轮廓，不会认错。
现在天亮，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清秀挺拔，就是矮了点，有点女气。
看来他确实是这酒馆的账房先生。
这么早就来上值。
他这会也不着急回府，跟着那人走了两步，眼看着他进了来宾楼的门，帮跑堂收拾大堂，准备开门营业。
程朔风吃完包子往王府方向走去。
正门门卫还在守门，程朔风避过熟悉人目，折小路去后门。他把耳朵停在门上听了听，没听出异常，拿起石子敲击三下。屏气凝神等待对面的回应。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门里有三声石子敲击的响应声。程朔风松一口气，站在门外，等书童给他开门。
门一打开，程朔风傻眼。
程王爷带着几个侍卫在门口迎接程朔风。
程朔风刚想瞪书童，旁边书童低头丧气，“小王爷，不是我的错，是王爷逼问我……”
“呃……爹……”
程王爷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示意侍卫上前把后门关了，书童被揪到一边去。
他也不问程朔风去哪，答案不言而喻。只淡淡下了命令。
“打。”
侍卫们抄起板子围上来。
“哎！爹！等等！”程朔风满院子乱窜。
“圣上都同意我跟师父去塞北了。见个面怎么了……你就是多想……”
“等我去了塞北你到时候想打我都看不到我的人……”
他还在犟，程王爷充耳不闻，让侍卫围起来，不让他出花园，惊扰到王妃睡觉。
后院花园鸡飞狗跳。
————
谢南陵拜昨晚那位女装男士所赐，今天来到酒馆一直打哈欠，昨晚回到家受了惊吓倒头就睡，今早来了这理账，眼睛都打模糊。
心有余悸的看了眼昨天那个房间，小跑堂正在收拾，嘟囔着，“坏了，昨晚忘记收拾这里了，得赶紧，不然掌柜的看到又得骂……”
可算是走了，下回别来了。
她蘸蘸笔墨，继续清账。
谢南陵前些天接了个私活。从今天开始，去城外赵员外家教他的孙子孙女读书。赵员外只有钱没什么学问，很是崇拜隔壁武陵的神童谢小宝，想象着自家孩子就算没那个天赋，让神童来教勉强也能沾沾神童的读书气，暴发户没读过什么书，但很向往读书人的风骨，给了一笔不菲的教学费用。谢南陵当然不会拒绝，正好攒赴试的路费盘缠。
今天的理账工作还算顺利，也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掌柜的喜得贵女，今天一到店给大家发了喜蛋和喜饼，大家连连恭喜。
掐着时间到了酉时，谢南陵和掌柜的打了招呼下值，去往城外赵员外所在。
就这样每日白天在酒馆清账，晚上去赵员外家教书一个时辰，谢南陵来回两城之间打两份工不觉得累。
晚上回家，刚好卡住关城门的时间。
城南墓地群不远处的小屋烟囱正冒着烟，透过窗能看到还亮着烛火，烟火气浓。
谢南陵推开木门，“娘，你还没睡呢。”
没人应她。厨房里灶台火还在燃烧，却不见人。
谢南陵出门，往墓地群瞭望，谢母在一处墓碑前弯着腰不知在干嘛。
她走近，好奇地瞧，“你干嘛呢？”
谢母闻声抬起头，“你回来了，给我搭把手。”
她把灯笼往前拎了拎，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给她蒙住口鼻，让谢南陵抬着棺材盖，自己下到棺材里给腐尸整理寿衣，把凌乱的尸体摆正。
谢南陵皱眉，“怎么又有人盗墓啊。”
这片墓地不是达官显贵死去的埋葬处，大多是平民，有陪葬品但没那么值钱。缺钱缺急的盗墓贼高官墓盗不得，就把主意打到平民墓来，能盗多少盗多少。
谢婉无奈，“这盗墓贼还挺精明，白天挖墓时候一点声没有，我也没看到。”
她把尸体安置好，利落爬上来，盖上棺材盖，把土埋上。谢南陵也抄起铲子和她一起。
把坟包踩实了，谢南陵问，“你怎么还没睡，灶上还开着火呢，你就这么出来了。”
谢婉擦擦手，“没事，闷的粥，等会回去就能吃上了。”
“你杨姨等会过来，也跟着吃点。”
杨姨是武陵郡县府上的仵作，也住这附近。当年谢婉流落到这里生下谢南陵，就是她帮着接生的。
母女俩进了屋，谢婉熄了火，端了两碗热粥和一碟小菜，谢南陵把教材摆到一边，和母亲一起吃夜宵。
“前几日你要的男装衣袍快缝好了，等会你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改改。”
谢南陵捧着热粥喝一口，“好。”
离秋试还有三个月时间，谢南陵需要准备好一切。
母女俩正吃着，有人敲门，杨姨来了。
“杨姨。”谢南陵乖巧叫人。
“哎，小宝，你还没睡呢。”
谢南陵开始开始谋职后一直早出晚归，杨姨有些日子没见到她。
“我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姨，我都多大了，还长高呢。”
“你这小孩，当年把你从你娘肚子里拿出来时候才多么点大，现在年纪也不大，能长个赶紧长。等老死了人家给你验尸，一看体型像个小孩那不笑掉大牙。”
三个人热热闹闹坐下一起吃饭。
谢婉除了巡墓看守墓地，还会帮杨姨搬运尸体挣点外快，杨姨对谢婉母女一直多有照拂。
吃过了夜宵，谢婉去厨房忙活，杨姨见谢婉不在，拉着谢南陵谈心。
“你现在大了，我也能跟你说说这些事了。你现在能帮你娘分担了，真好。”她拍拍谢南陵的头。
“你娘不容易啊。”
“那年大着肚子来这边，无亲无故的，就她一个人，也没个汉子在身边。生产当天要不是我路过听见了动静，搞不好你和你娘在这屋里一尸两命了。”
“她什么也不懂，一看就是个大小姐没吃过苦。那天生你的时候下着大雨，我想找个产婆又不敢走，怕一走你们娘俩都没了。”
“你一生下来光睁着个眼也不哭，给我吓坏了，我抽你半天，你才憋出眼泪。”
出生后的事谢南陵其实还记得，那时她刚穿越过来，搞明白眼下情况后，赶紧哭嚎几下装一装。
杨姨继续说道，“你娘虽然是个大小姐，生你的时候那么疼，咬破了嘴，愣是没一滴泪，等你哭出声了，她才哭。”
“好孩子，好好对你娘啊，”她拉着她的手凑近，声音低一些，“能考上当然好，你娘跟着你享福，考不上也别难受。有的是考不上的，那隔壁村年年有考不上疯了的，不值当，咱好好活就行。”
她握紧杨姨的手，点点头，“我会的。”
谢南陵自出生就和母亲一直住在这个小屋。
当年谢氏贵族落魄，家破人亡，谢婉无亲无故，怀了谢南陵后，在这里找了个守墓的活计，养活她们母女二人。
而谢南陵从记事起，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年幼时询问母亲，母亲总是含糊应付，丝毫不提她的生父，久而久之，谢南陵明白这大概是母亲的痛处，便不再提起。
曾经的谢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谢氏贵族当年虽是贵族，但也并不是朝中炙手可热之辈，偏安一隅，荣华富贵，平稳度日。
后来朝中局势变动，在位皇子先帝皆不满意，太子之位先帝迟迟不肯定下，又遍寻微服私访人间时的遗腹子，提拔上来，与诸位皇子斗争厮杀，胜者为王，方才定下如今的帝王。
先帝的决定在当时人看来是极其荒谬的，皇子身份如何能确定一定是先帝血脉？仅凭先帝一口之言罢了。
而斗争硝烟过后，几位宫外皇子被首当其冲作为挫败者赶出皇城。
其中一位，便是谢氏贵族意外而来的女婿。
当年先帝为给几位宫外皇子加砝码，指婚贵族之女。谢家安稳的过着日子，在某一日接到圣旨，自家独女被指婚新来的皇子魏玄庭。
谢婉一夕之间有了夫君。
魏玄庭背景薄，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迫入局，想活下来只能仰仗谢家，经常去谢家请安。
谢父虽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婿有抵触心理，但皇命不可违。且相处久了，这个女婿也不是空口无用之辈，破有些见识，日常表现的也得体有礼，对女儿也很好。只能认命，如今他与谢家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只能尽心辅助他。
可惜，仅凭一个多年不涉政的贵族和一个身份不明的皇子如何能搅动朝堂风云呢。魏玄庭宫斗落败，也连累谢家。
魏玄庭在这场落败战中失踪，谢家家破人亡。谢婉怀胎十月，在这茅草屋中诞下谢南陵。
她怎么也不明白，明明对她那样好的夫君，在临难时撇下她落跑竟然没有丝毫顾及夫妻之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狠心负她，没有一句话留下。
谢婉前半生被毁掉。
日月轮转，生活还得继续，所幸她没有颓丧至一蹶不振，谢南陵的出生至少让她觉得，她还有活着的必要。
谢氏虽已落败，名亡实亡，但谢母犹有风骨，从不曾落下对谢南陵的教导养育，好在谢南陵也争气，打小没让她失望过。
吃完夜宵送走杨姨，谢南陵帮着母亲收拾碗筷，谢婉刷着碗，突然说道，“你的生父，其实不值一提。谢家落魄后，他逃了。”
谢南陵抬眸看向母亲。她大概时听到了杨姨和她的对话。往事清晰而模糊，在她出生前的一切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谢婉道，“以前会恨他，现在不会了。”看淡了，放下了。已没有多提的必要。
“为什么突然提他？”
“你参加秋试，如果将来真的高中，入朝为官有可能会遇到他。”
谢南陵略略惊讶疑惑。
“你那会还小时我就听说，有位被赶出皇城的皇子科举高中，几经波折又重新入朝为官了。”
谢南陵点头：“我知道了。”
母亲的这番提示让谢南陵心中有了数。
这位生父能在危机关头丢妻弃女，又能在落败后再次进朝堂，不是简单人物，需多加防备。
且她今天听了母亲这番话，确实对这位生父有恶感。
最好的结果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见，至死方休。
而出于在现代看过的小说电视剧的直觉，谢南陵却觉得总有一天一定会和这位生父有交集。
只要进入官场，必定会狭路相逢。
会是什么样的交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