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道一副小人得利般的堆满了笑，满面的市侩。一边笑嘻嘻的讨笑，一边伸手收下了那一沓银票，能伸能缩的说，“小祖宗，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刀山火海小弟都甘愿为你趟一遭。”

    单玉儿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李行川后觉道，“这位方老板是你暗插……”

    单玉儿说，“敌暗我明实在太过于被动，有些事不能大张旗鼓便只能暗察，那些不愿在阳光下行走的人，便不妨让他们永远的死在黑暗里。二公子，你应当能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李行川沉默了许久，点头，“是我的纰漏。”

    单玉儿摇头，说道，“二公子，我此来并不是为了追责的。”

    李行川一顿，抬起头望向了她。

    单玉儿对上了他的视线，说，“事出，首当要紧的是找出解决问题的法子，即便追责，也是惩办那些个包藏祸心的恶徒，我希望二公子能明白这一点，不必过于自责。”

    她见过他的结局，在那一场悲剧中，投水自尽。

    在李麟生的面前。

    他以为大哥是来问罪的，因为自己办事不力疏于漏察，而被贼人钻了空子，以致于祸连诛族，铸造无可挽回的局面。自卑与自责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那样一个暴风雨的天气从数十丈的船板上跳入了湍急的水中。

    可是，他所不知道的是，李麟生来只是想要来救他的，更听不到风雨中跪倒在地上的亲眷痛入心扉的呼喊声。

    “……”

    李行川望了她许久许久，直等到湖中的风吹落了一片的灯花，那晃落的灯影将他拉了回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侧首，说道，“单小姐教训的是，行川定当谨记在心，当中的事宜我会再详察下去。”

    单玉儿心里叹息。

    也不知道他有听进去了多少。

    “说来，我却觉着奇怪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方有道抱着手肘突然问道，“我跟他们喝了几宿的酒也就才刚刚摸到了一个口子，还没来得及查得明白，你却连水线图都弄到手了？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你不是号称神算子吗，不若卜一卦。”单玉儿说。

    方有道笑嘻嘻说，“你说的对，但那是另外的价钱。”

    单玉儿瞥了他一眼。

    李行川迟疑的说道，“我也心有疑惑，二十石的货断不会凭空消失，这条暗线是开凿往何地？又有何用？”

    单玉儿沉默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个时候就对他合盘托出，还是暂时缄默以观其变，毕竟事情远比想像中要严重，不论是说还是不说，对谁说，都是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情。

    “……”

    方有道撑着脸颊扫视了几眼，眸子微动。

    思忖半晌。

    单玉儿道，“夜更露重，外边风冷，眼下既无风浪，还有请岳老先生进屋避避风罢。”

    突然的发话让屋内的几人怔住了，方有道只抬了一下眼皮，李行川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但也很快恢复了过来，只是微微抓了抓座下的团蒲。

    夜晚的湖中心吹来的风犹砭骨。

    单玉儿又叫唤了几声。

    等放好了船，听着走来的脚步声渐近，帘子掀开之余，岳鼎低着头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眼下的天，天气虽然暖和了，但夜里的湖风确实是冷到了骨子里，意识到了自已的思虑不周，单玉儿让方有道去拿来一件薄袄。

    岳鼎低咳了几声，道了谢。

    单玉儿道，“剩下的事，还是劳烦岳老先生与我们说道罢。”

    岳鼎拉着袄子的手一顿。

    单玉儿说，“兹事重大，还请岳老先生定要知无不言。”

    李行川面有沉凝的望向了他。

    岳鼎沉默了许久，坐了下去，说，“……近来出航，我跟过几艘船，确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不敢确定，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刚才听到单小姐所说的一番话，才明白了一些。”

    海上确实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越到中心时，周遭没有任何的参照物，所能依照的用来辨别方向的就只剩下指针。

    但是。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对海上的风会非常的敏锐。

    无论是风力，还是风向。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岳鼎就已经能感觉得到，船航的方向有所偏离，停泊的方向也有不对劲，即使有时候说的是因为要避开风暴才暂且搁止。但距离不对，时间不对，站在船板上的时候，他能很明显的察觉到风向更不对。

    “大概……是从这里开始。”岳鼎看着手中的水线图，说。

    凭借着几次出航的记忆。

    岳鼎用手指画着，停在了一个方向后，低头道，“我需要一些纸笔。”

    船上并没有备用这些。

    方有道便将自己卜卦用的箸草和文王卦书递给了他。

    第一次知道岳鼎的时候，是李家的小公子李非池带她过去见的，那个时候他正是青年，穿着一席长衫，但不同于其它的夫子，他教授的内容是一些奇怪的字符，这些字符却又好似是另外的一种语言，精准到让人失语的地步。

    李非池说，那是演算。

    那一件青色的薄袄披在了肩上，遮住了一身的褴褛。

    记忆中的，有航行所用的时间。

    有总航行的距离。

    有速度

    有风力。

    有空间。

    岳鼎低着头借着箸草演算着，完整的推算模拟出了当时航进的速度，最后根据演算复盘了整个航行真正的路线图。寒月悄然的没入了云层中，深夜的湖心是一片的漆黑，只有船头上挂着一盏船灯轻晃。

    灯花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手下。

    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鹤皮褶皱的手，甚至于因为久曝海风日晒有些干枯黝黑。

    “……可能还会有些偏差。”岳鼎低着头说，“但以我近来跟过的十艘船为基数，大致是这样的。除了两艘船的航线没有问题，其它的船都有多多少少的问题，对比单小姐的这一张水线图，确实，他们有在泗水这里停留，然后再往这里……”

    方有道看得瞠目，“我竟不知还能这样卜卦，可真是神了。”

    李行川神色有些沉默的看着那一稿的演算。

    方有道又说，“难怪一直听你这鬼丫头一口一个尊称老先生，原来如此，也不知岳老先生的这个卜算是有个什么门道，也教上我一教？”

    岳鼎笑了说，“承蒙小姐看得起我这一个老船公，我早已不再授业，也不知小姐是从哪里知道的。”

    单玉儿将手中的那一支旱烟管交还给了他，笑道，“可是小公子跟我说的，早年他还带我拜访过岳老先生，我们两个顽童还一起去过先生的船上打鱼蹭饭，只是年岁小了，先生许是忘了。”

    “原来是这样……”

    李非池是岳鼎的最后一个学生，只堪堪做了数算的启蒙便离开了。

    “有岳老先生相助，实为天助。此夜相谋，我意欲相委二公子全权追寻此事，方有道如今已在泗水之口的歌舞舫落生，挂的是方锦记绸缎庄老板的名号，二公子若有查寻到什么，或是有需要求助的地方，可以往去找他，教他教递消息或者相商，虽说他油滑奸诈了一些，但黑白都有路子……”

    “丫头，我人还坐在这里呢。”方有道笑骂。

    “我记下了。”李行川点头。

    “还需岳老先生继续留于船上仔细着这些人暗底里的动静，留意着当中可是还有其它的动作。”单玉儿说。

    “老身明白了。”岳鼎颌首。

    “……”

    李行川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自始都是沉默的少有插话，等着她将话说完后才犹有迟疑的开口说，“……他只是一个船公，年岁也已经高了，怕难当任。此次二十石大货丢失我有责在身，这几日的航船还是由我来跟进罢。”

    这是李行川今日以来第一次提出自已的想法。

    言词轻淡。

    好像有揽权的野心，轻视瞧不起一个老船公，但又有其它一些说不上来什么的东西。

    岳鼎披着青色的外袄沉默的咳了几声。

    单玉儿望向了他。

    李行川侧过头说，“此事我会处理妥当，给家主一个交待。”

    “你与岳老先生一起去。”单玉儿说。

    “这倒不……”

    “他暗你明，好相互有个照应，也以妨突发之事。”单玉儿说。

    “……”

    “岳老先生对数算航海地理天文皆有精通，想要在水上行船有所动作，是最可倚仗信赖的人。二公子，对于这一点你应当是心理清楚的人。”灯花照在了她的发上，李行川怔怔的望向了她，神色有些惊愕。对上了他有些无措的神色，单玉儿道，“初时，少了二十石东西，即便是有贼人私吞，这点的损耗对李家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即便是后来再有他人行偷窃暗凿之事，损耗好似也是李家能承受的起的。但如若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呢？”

    月亮静静地挂在了中天，是一片粼粼的月光照落，湖中舟好似满载了一船的天上色，浅浅的在水面破开了一道涟漪。

    惊风乍。

    船头的灯晃。

    单玉儿面色少有的沉凝，“如若这些东西在暗地里偷偷的被人调换作了其它的不能运的东西，运往了不该运的地方呢？最坏的可能，其中的致命性远比你想像的要严重，二公子。”

    虎狼环饲。

    八方饕餮。

    在被贼人盯视上的那一刻起。

    最危险的时刻，便是你放松警惕麻痹大意的时刻。

    “……”

    一夜话谈，放舟泊去无人所知的湖心，只有中天的月无声的凝视着一切。

    船上的灯就这样燃了一夜，整宿的天，几人披着衣在船上重新核对了一遍船舶商账薄。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没有一人再敢有所怠慢。方有道是最会偷懒的，早早的就抱衣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呼呼睡下去。

    单玉儿收整的时候伸手拿出了一本，翻了几页，抬了抬眼皮望了一眼。

    “剩下的我来做罢。”李行川说。

    “不必。”

    单玉儿合上了帐簿，笑了一声，“他是做完了才睡的。”

    看他方有道市侩谄媚是一副小人模样狗腿子，但真要能在黑白两道混得鱼如得水，多少是需要的时候能得靠谱，本身有得几把刷子的。

    李行川翻去了几页，眼里有些颇为意外。

    湖中心的夜风实在吹得冷，单玉儿压低了声音轻咳了几声，用镊钳拨了拨碳盆，将茶盅再放去了上边温着。夜得深了，多少是有些倦乏了，只是有的事情迫在眉睫，实在是不得不处理干净。

    “咳……”

    听到了她几声咳嗽。

    李行川合上了手中的簿子，将那簿子收整好。

    李行川道，“单姑娘先去休息罢，时候实在晚了。”

    单玉儿叹了一口气，说，“正是时候晚了，所以才得更要抓紧。”

    李行川道，“剩下的交给我便可，这原是我应当做的事情。”

    单玉儿摇头说，“此事滋事重大，实在……”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单玉儿一顿，抬头望向了眼前的公子，看着灯火下他的那一双眼睛晦暗不明。思忖了一会，说，“二公子，我并非不信你，也并非疑你治船经商的手腕，更无意僭越插手干涉你的任何事情，夺去你什么东西 ，请你相信我，无论是我也好，还是你大哥也好。”

    那样的一场悲剧，想要倚靠一两人来扭转乾坤实在痴妄。

    她需要的是更多的助力。

    坚定的。

    能够相互信任的人。

    比起猜忌，疑心，提防，算计，欺瞒，外祸之下实在不容有太多的内患变数。

    单玉儿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二公子，下次出行回来，老太爷的寿辰记得回家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罢，你大哥……一定也很期待，也很想见上一见你。”

    “你们每一个人，对麟生哥哥来说都非常非常重要。”

    收整簿子的手有一紧。

    自那一年争执，他已经没有再回去过主家了。老太爷本就是不喜欢他的，厌憎他的，那么偌大的一个李家，原就是少他一个无妨，多他一个碍眼。寻得了一片容身之地，他也不愿意再去攀附什么，只想着离得远远好落得两不相厌。

    他跟李麟生并不熟稔，即便他是他名义上的大哥。

    他是李家的大公子。

    而今的家主。

    众星捧月，实在尊贵。

    “二公子，麟生哥哥需要你的帮助。”看出了他眼里的晦暗，单玉儿坐在席上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单姑娘做了这一切全是为了大公子吗？”李行川问。

    “不是。”

    单玉儿捧着手中的账簿，眼里是如水月一般的沉静，那是李行川少有的见到的，自始至终都无比的清楚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去做什么的眼神。

    平和。

    坚韧。

    好似船只穿过了茫茫的雾霭窥见了那乍破的天光。

    单玉儿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不想再一次留下遗憾，再一次经历失去，再一次看见死别。”

    只能徒劳的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无能为力。

    无法挽留。

    看着一切在眼前消失。

    这样的无力感与不甘，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选择他。

    爱他。

    选择去爱他。

    所有的一切，其实自始至终都是基于她的想要，基于她的主动，无论是心，无论是迹。她也喜欢被爱，尤其是被自己喜欢的人满眼爱意的注视着，亲吻着。但除了被爱外，她更喜欢去主动的去找寻自己喜欢的人，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他，抓住他，不予自己留有遗憾。

    去爱自己所爱。

    去成自己所想。

    单玉儿笑了笑，说，“比起被动，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主动的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去抓住我想要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