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

    几片碧叶飘落到辉银灿灿的凤钗旁,被一只纤白的手捻起,轻轻扔去了。

    “娘,怎么样,好看吗?”

    青白衣摆随着她的回身轻洒绽开,华青背着手歪头一笑,被板着脸的云千枫一个暴栗,毫不留情地敲在了额上。

    华青一把抱住头,嘟囔道:“…不好看就直说,干嘛打我呀。”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是紫禁城,不是你祖母的野山上,”云千枫道,“还这么口无遮拦,隔墙有耳听不懂么?”

    华青:“…哦。”

    云千枫:“哦什么,大鹅吗说不会话?”

    华青老大一个不乐意,她最烦这些酸溜溜的繁文缛节,面子上端得好看,实际却屁用没有。

    可云千枫眉宇间的雷云疾速聚拢,眼看就要大爆发了,只得先不吃眼前亏暂避锋芒,身子一欠,垂首下去,阴阳怪气地尖声朗诵道:“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云千枫哼了一声,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她做出这幅腔调来,哪是知道自己错了,分明是“我觉得我没错但你非要说我错了那我就顺从你”的敷衍态度。

    这死丫头,少说进京也半年有余了,整天念书认字挨打挨骂,心还是没收下来,活蹦乱跳的跟御花园里到处惹事的花白野猫一样。

    “你一日无从安生的,”云千枫道,“我何从万福啊?”

    “谁叫你把我接到这种鬼地方,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拘在四角天里,人都快长蘑菇了。”

    华青吐吐舌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得意了起来,云千枫猛地一瞪,直接把她身边刚生出的小花杀了个透心凉:“老娘叫你起了吗?”

    华青动作一顿,焉了吧唧地蹲回去,垂着脑袋,活像只委屈的鹌鹑。

    一旁的发福老太监眼看不好,赶忙上来打圆场,弓着腰笑眯眯道:“娘娘莫气,小公主心气高,倜傥不羁,不是池中之物呢。”

    云千枫:“是么,你,去备我鞭来,我今个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个不羁法。”

    老太监:“娘娘,这不大合规矩,小公主嫡出尊贵,咱们这不兴……”

    “他华邛都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我这么个野蛮女人了,还有何等规矩是合不了的,”云千枫道,“在咱们山上,师父便是最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胆敢忤逆处死你都没人敢吭声,叫你去你就去,我偏不信,打她一顿还不得了了?”

    “这,这……”

    老太监左右为难,冷汗都快下来了,他本以为云千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小青公主玩的,但看这架势,似乎真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华青,这成何体统,要是传出去,国母本就难听的名声岂不更雪上加霜,把皇室颜面置于何地了?

    他冲华青挤眉弄眼,一身牛劲都用在给她打眼色上面,急压低道:“小公主,您赶紧给娘娘认个错罢,犟着惹一身伤咱犯不着不是?”

    岂止是他,华青也以为云千枫只是老生常谈,唠唠叨叨,多加一层自己的耳茧便算了,如今一听真要动手,反而一口闷气堵上喉口——为这么一句话就打人,是不是有病。

    哼,打就打,她长到这么大怕过谁了?

    她气势汹汹甩了一眼老太监,一掀衣摆双膝跪下,腰杆顶得笔直,道:“我没错,为何要认。”

    老太监:“您这话说的,没错就不认了吗?”

    华青:“没错我凭什么认?”

    老太监“哎哟”一声,堆起的皱纹里挤满了“扶不上墙”四个字。

    他不肯照办,不代表云千枫自己没长手,手腕一翻,只听叮铃铃一声,响蛇鞭发出清脆如铃的震声一掠而出,飞到她掌中。

    “你如今可是长了本事,连我都使唤不动了。”

    云千枫点中他,老太监扑通一声跪下,伏着身磕地:“奴才该死,该死。”

    眼前一花,那条银光泛泛的长鞭便垂到了身边,华青攥紧了手,抬眸看去。

    “你还敢瞪?”

    云千枫一句狠音,手起鞭落,大力抽在了华青身上。

    啪!

    这一声响亮至极,打得娇嫩的肌肤皮开肉绽,老太监眼疼似的眯了一下,他不是见过比这严酷百倍的惩罚,只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受这种苦。

    而华青只是抖了一下,连眼都未眨,直勾勾瞪着云千枫。

    随后是第二鞭,第三鞭,破空声一下又一下接连响起,华青躲也不躲,任凭云千枫把她打得伤痕累累,一声不吭,只是明黑的一双眼眸眨了又眨,终于一颤,掉下一滴眼泪来。

    云千枫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还准备把逆女鞭挞成个痛哭流涕的泪人,这一下一下的,可把老太监瞧得心疼死了,连忙一个滑跪扑到华青身边,跪下砰砰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华青刚才被打得周身剧痛都不出音,这时被死死挡在身后反而鼻子一酸,一把推开他,大喝道:“你让她打,打死我算了,反正我的命都没这句破话重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太监一个头两个大,急得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快别说了我的小祖宗,哪有当娘的不疼女儿,你跟娘娘服个软会少块肉怎么的?”

    华青:“我就是叫了声娘,我做错了什么,她凭什么打我?”

    云千枫睥睨她一把抹了脸,慢条斯理将鞭子挽起,搁在下人捧着的红木托盘上,揉着手腕,轻飘飘道:“在什么地方,说什么样的话,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这辈子做什么人,去当畜生得了。”

    华青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啜泣,声音却止不住地战栗:“……明明是你,非要嫁到帝王家,才惹得师父,师祖和…父皇都走在风口浪尖上,都没问过我情愿与否,把我接过来,还莫名其妙,就打我……”

    她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抱着自己蜷缩起来,低低哽咽着。

    云千枫凤眸微瞥,示意闲杂人等下去,自己拍拍屁股坐下来,一手搭上华青。

    华青猛地给她掀开。

    云千枫再度抬手,缓缓放了上去。

    这一次,华青没有反抗,只是埋着头不动。

    云千枫微沉一口气,心口放松了下来。

    服软了。

    “阿青,你也知道,师父师祖皆因我而受人评说,可你知道吗,他们从未向我抱怨过一句,埋汰过一声,那样多的闲话与污水,你父皇都为我挡下来了,”

    云千枫静静凝望她,“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管好我的一言一行呢?”

    她轻微一笑:“他是不在乎,但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华青听了这话,慢吞吞地直起身来,转眸望过来,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云千枫抬指,抹了抹女儿哭红了的眼尾:“你也要有个公主的样,才能让大齐少丟些脸。”

    华青望了她半晌,小脸一撇,别了过去:“……你让我打回来,我就原谅你了。”

    云千枫一把抱住口是心非的小姑娘,坏笑道:“打回来怕是不成了,阿青的手紧紧抱着我,拉都拉不开。”

    华青哪是想抱她,左不过被云千枫拉住双手,强行按在腰上罢了。

    她一边连踢带打一边挥舞双手,小声反驳道:“走开,谁抱着你了,烦不烦……”

    云千枫十分享受这种气鼓鼓的半推半就,乐不可支地继续蹬鼻子上脸:“不喜欢你就走啊,我看你还是很期待嘛,来,给老娘亲一个。”

    华青双手被抓,嫌弃不已,只得捂住脸拼命打滚:“不准你亲,你别过来。”

    小孩子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华青又打打闹闹地乐起来了。

    她装模作样推揉着云千枫,抱在身上的重量却冷不丁一轻,整个人被抽掉骨头似的,软塌塌栽倒,扑到了华青身上。

    华青最开始只是怔了一下,以为云千枫又在搞什么花把戏,喘着气笑:“别装了,做什么呢。”

    但当她推了云千枫一把,发现她周身无力,一下就倒时,华青的笑凝在了脸上。

    “…母后?”

    空荡荡的庭院里,无人应答。

    华青不知为何,突感云千枫好冷,身子也僵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坚冰,她额头一疼,好似晴天霹雳带着模糊的记忆从天灵盖贯穿而过,瞬间让她变得惊恐万分。

    “娘,娘……”

    她有些无措,扒拉着衣裳想把云千枫拉起来,可华青的手太小,抓不稳足有两个自己那么大的人,刚一松,失去支撑的身子便直挺挺滑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华青呆呆望着眼前,一大泼腥臭的鲜血从脖子,衣襟处哗哗流下,熏得人几乎作呕。

    靠在颈侧的重量摇摇晃晃地一歪,咚的一声,掉在了少女怀里。

    华青浑身上下,只有眼眸能动。

    随着视野下移,呼吸越来越快,心跳急剧加速,耳鸣尖锐得刺入脑髓,胸口骨肉都被压迫成一滩稀烂的血水,热血翻涌心酸倍增,伴随她一声凄厉的大叫——

    暗红的余光中闯入了一颗死不瞑目的断面头颅。

    “娘……!”

    华青猛地伸手。

    不远处的篝火艳光刹那刺痛泪水模糊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

    她记不得了今昔是何时。

    华青看了那堆篝火半晌,一滴泪温暖了睡时冷掉的侧脸。

    她一动不动,慢吞吞地张开右手。

    满天星河从指间缝隙中流逝而去,什么都没有了。

    并非绫罗绸缎的触感,粗布衣裳的血腥味很快让她忆起身在何处,华青飞速擦一把眼爬起来,由于抹了太多次,双眼甚至有些灼热的干痛。

    才直起身,华青倏地一颤,咬牙切齿地弓了回去。

    疼。

    背心直不起腰来地疼。

    林清静打水归来,就见映着半身火光的瘦小身影把自己团在了一起,飞步赶上去,啪啪几声封住华青后背要穴,扶起沉道:“醒了,感觉如何?”

    华青没看见止千秋,顾不得脊梁钻心似的剜,忙扯住林清静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师父……”

    林清静:“你师父失血太多,断臂创口又肮脏不堪,贫道替他削去腐肉上了些药,现下还未醒。”

    “老道长,仙长…您神通广大,我从未见过,您一定有办法救我师父对不对,求求您了,求您施以援手,救救师父,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华青仓促间想去拉人,却不留神摸到林清静的断手,激得他气息一紧,面色顿时差了不少。

    这一拉落空,惊得华青骤然心悸,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致明白是因为自己,抬到一半的头硬生生顿住,连求他救命的话都说不出口,额头抵在地上,小小的双肩颤抖着,发出稀碎而微弱的哽咽音。

    “我…我自认没脸求您,”华青双耳通红,咬着牙一个个挤出字来,“若您不嫌弃这条贱命,拿了我的头去向大凉皇帝邀功……我只求您救救师父,我,我……”

    林清静虚虚一扶,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却一下便把死跪着的华青拉了起来,华青还要再跪,被把着肩,怎么都无法如愿。

    “我大齐唯一的阿青公主,聪颖桀骜,潇洒□□,何曾如此卑躬屈膝地求过一人,”林清静轻叹一声,“贫道荣幸,岂有不帮之理?”

    他这话说得委婉,顾全了华青的自尊。

    华青并非听不出,但林清静越不计较,她心里就越是如千刀万剐,手心紧攥,泪眼婆娑地喘不上气:“…大齐已亡,我也不再是什么公主,贵人了……”

    “不论如何穷困潦倒,”林清静道,“你身体里流的都是天子的血,一生一世是我大齐百姓的公主,君子尽忠,我不是小人。”

    “我…不值,呜……”

    华青抿着唇哭,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清静抬指拭泪,小姑娘却哭得停不下来,她被何郜打断肋骨时都未曾哼过一声,却因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让泪珠彻底断了线。

    “这是我的命,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林清静道,“那孩子拼死救你,不是让你再跳回火坑的。”

    一听到程时,华青眼眸登时一凝,她哭得太过一时半刻收不住,急得咳了好几声,喑哑道:“他…他现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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