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姜府的人送来了莞娴的手书信件。

    “落脚安稳，暂无大碍。

    ——娴”

    又过了数日，姜府来人，说北门码头在端午摆了龙舟赛和河灯会，接小姐去看新鲜。莞骅在码头边品盛楼的包厢中等了许久，推门而入的竟是雷桢。

    莞骅正欲发问，姜聿承身边的副官跟进来，带了一位粗布麻衣的妇人和灰袍长衫的男子。那个妇人取下遮脸的巾布，正是莞娴。

    莞骅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声音微颤：“黑了，瘦了。”

    莞娴热泪盈眶，她看了一眼莞骅，又牵住身旁的彦平，道：“长姐，雷三少爷，还有姜参谋，他虽不在，你们都是我和平郎的大恩人。”说着两人就跪下去，连磕三个响头，“我和平郎今生都记得你们的大恩大德。”

    莞骅眼角湿润：“到了记得写信，时时报平安。彦先生，莞娴豁出命和你在一起，你要对得起她。”

    彦平正色，道：“谢莞大小姐成全。我一定，一定尽我一切对她好。”

    副官催促上船，姐妹俩说了一会，仍不舍得松手。此去天各一方，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直到汽船鸣笛两次后，莞娴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彦平走了。

    莞骅倚门目送，终见莞娴消失在码头的人海中。她默默滴了些泪，等情绪抽离，回头进屋，才发现雷桢还在，正靠在软榻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雷桢第一次见她哭。莞骅一贯理智冷静，很难想象她流泪的样子。不过，她真哭起来时，明艳中带了些柔软，像沾湿了雨水的西府海棠，令人垂怜。

    他正走神，莞骅已规规矩矩地朝他蹲身致谢。

    “多谢三少。”雷桢连忙从榻上起来，扶住莞骅，引她坐下，为她倒茶。

    莞骅慢饮了几口，情绪逐渐收回眼底，恢复了平静内敛的模样。雷桢观察着，觉得她有些意思。

    “你怎么来了？”

    “姜聿承忙得走不开，我一听是莞大小姐的事，这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雷桢摊手。

    莞骅笑笑，打听：“你和姜参谋很熟？”

    “我俩认识很久了，”雷桢又将她的茶盏斟满，放下壶躺回去，“说来话长，凭良心讲一句，姜聿承不是坏人，跟我一样。”

    莞骅吃茶不语，雷桢只好接着说：“所以，对于我们这种好心人，莞大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将玉佩还给我？”

    “既然你和姜参谋关系这么好，那便多等几日，等娴儿到了津平，我也放心。”莞骅抿着茶，拿捏道。

    听她这话，是要耍赖皮了。雷桢也不硬刚，思量片刻，换了一招。

    “莞骅，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多年不见，芳心暗许？着急要我身上的东西，这么多，换一样给你行不行？”

    他边说边解开大衣的外扣，潇洒地往外一抖，又撑住膝头，双眸热切地看着她。在剑桥时，他这姿势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通常再叼根烟，就有姑娘红着脸上前表白了。

    若是平常姑娘，听他这么说，应羞红了脸，将那玉佩甩给他，再啐他一句浪荡。可惜，眼前人是莞骅，是从小就在朝晖亭追着他打的女子。

    莞骅配合着他，认真欣赏一番，点头："是，三少说到我心上了。特别喜欢，玉好人更好，这下更不想还了。"

    ……

    见她压根不受激，雷桢无奈：“那不还你可得拿好了。这玉很重要。丢了或坏了，我对你不客气。”

    莞骅笑眯眯，眸曳春水，灵动如许，“你能怎么不客气？”

    “这可是给未来三少奶奶的玉，你说呢？”雷桢哼声。

    莞骅怔住，两人对视着较劲。这时，春桃忽然跑进来，一脸慌乱：“小姐，快回去看看，朝晖亭被人围起来了！”

    旧政府与倭国在燕北交兵，战败后便将燕北的土地直接割让于倭国。消息传开后，引起公愤，进步青年们走上街头抗议。

    宛川虽已非旧政府管辖，学生与工人们也组织起来，游行示威。谭都督派兵将宛川几个大户人家围住，说是防止不轨之徒乘机闹事。然而围了几天，游行的人群都已散去，朝晖亭外的士兵依然未撤。

    莞骅让人去二房探看，回说二房的府外也有士兵驻守，但多年管家的直觉总令莞骅不安。左思右想后，她暗中收拾细软，备了现钱，让春桃包了艘船，以防不测。

    僵持一周后，莞崇之被请进了都督府。

    莞崇之是半夜被人从床上带走的，莞骅醒来后立刻去找父亲。路上她左思右想，大概猜到谭宗生所求。莞府如今仅剩下朝晖亭有些价值，若他开口索要，留得青山，便是上策。

    到了都督府，谭宗生却未直接见她，而是让人带她穿过充满血腥味的漆黑牢房，见了审讯室里毒瘾正发作的莞崇之。

    莞骅趁着看守不注意，拿出烟给父亲点了一口，莞崇之缓过来，抬起被汗液浸湿的苍白面颊，微弱道：

    “苏苏，来，”莞骅低头，莞崇之附耳低声，“带上这个，去海港找你姑母。”

    他从衣服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封被汗浸得湿软的信笺，塞进莞骅手里：“今天就走，父亲撑不了多久。”

    莞骅心乱如麻，还未开口看守就叫她出去。莞骅未及细说，就被匆匆拉走，带到了谭宗生面前。

    到此时，莞骅已然猜到，除了朝晖亭，谭宗生怕是对她也起了心思。

    虽是临时办公室，莞骅仍有步入宫殿的错觉。谭宗生双腿交叉靠在桌前，见莞骅进来，客气地笑笑，示意她坐，又去给她倒酒。

    莞骅站着不动，清了清嗓子，道：“谭都督，您不必抓我父亲，朝晖亭您住，至于我，也愿意跟您。”

    谭宗生正倒酒，闻言回头，饶有兴趣：“哦？”

    “莞家败落，我一人支撑多年，早就乏了。与其嫁个普通人，不如嫁给都督……”莞骅故意看了眼四周，“保我一生荣华富贵。”

    谭宗生闻言大笑，走上前，把酒递给莞骅，点头道：“聪明人。”

    “那都督打算何时放人？”莞骅心急，面上却不显。

    “不过太聪明，我也不放心，”谭宗生径自坐回沙发，举杯示意，“你今日不走，我便放了你父亲；或者，等两日，你入门那天，我就放了他。”

    莞骅当然未留在都督府，谭宗生见她开窍，也未再为难，只让她回家准备。

    回朝晖亭的路上，莞骅让春桃去找雷桢，然而一直等到天黑，雷桢颀长瘦削的身影才出现在庆熙堂前。

    “雷三少真是贵人事多，这么晚，终于肯来了？”

    雷桢穿了一身精致熨帖的西装，披了件料子考究的大衣，身上还有股淡淡香味，像是刚从风月场下来。

    他正准备调侃，听她火药味十足，没敢放肆，只道：“白天随我哥去给新铺子剪彩了，莞大小姐……这是怎么啦？”

    莞骅拿出他那块传家玉佩，在他眼前一晃：“你不是与姜聿承关系不错么？将我父亲弄出来，这个立刻还你。”

    雷桢笑着坐下，然而听她讲完，表情却渐渐严肃。他靠着太师椅一动不动，眼神飘了很远，半晌才道：

    “我的车在外面，你赶紧收拾下，我们现在就走。”

    “我父亲呢？”

    “谭宗生拘莞伯父，无非是为了这朝晖亭和你，所以一时半刻不会为难。但万一他转了念头，或者发现你想跑，直接来硬的，你就危险了。”

    雷桢起身，下意识往堂外看了一眼：“后日，我叔父会去都督府，我和他一起去，到时我找机会将你父亲带出来。”

    莞骅觉得可行，便收拾成春桃模样，跟他出了府。夜色昏暗，看守的士兵也未细看，直接放行。

    车内掠过忽明忽暗的街灯，雷桢低头看她。情势危急，莞骅却面色沉静，倒是个俏丫鬟。

    “伯父接到后，准备怎么办？”他问。

    “去海港，投奔姑母。”海港是最早一批开放的码头城市，旧政府和几个军阀明争暗抢，谭宗生没法一手遮天，反而安全。

    “唔，倒是同路。”雷桢点头，“到时可以跟我叔父和父亲一起回海港。”

    莞骅这才想起，雷桢的叔父雷启中正与谭宗生争夺海港，雷启中手上有兵，如此更有保障。

    到了雷府，雷桢带她进了自己院子，一路上，他将莞骅罩在大衣下，进了里屋才放开。见她微恼，雷桢低声解释：

    “抱歉，叔父这两天也在府中，我还不能确定他和谭宗生的怎么谈，若他知道了，我怕反而对你不利。我的院中都是自己人，口风紧。”

    莞骅这才明白他用心，正准备道谢，雷桢又开口：“但屋里只有一张床，委屈莞大小姐，与我将就将就。”

    说得倒是真诚无辜。

    “滚，”莞骅想也没想，将手上的包裹砸向他，“厢房去，别惹我。”

    雷桢大笑，脱下大衣和西装递给小厮，伸手扯开衬衣的领口，摇着头去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