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下半年，北方的雨水格外多，仿若归顺了江南，还掐点似的总在上午和傍晚落，不习惯随身带伞的打工人隔三差五就要在通勤路上被当头一浇。有的打工人则不然，因为他们的公司从来不按点下班，所以每当他们披星戴月地走出公司大门，雨后街道上的积水都差不多干了。

    又是一个雨落黄昏，各处写字楼的白领们焦躁地倾巢而出，在打车软件上大排长龙。轮不着下班的那一群倒是优哉游哉，结伴下楼到公司食堂吃晚餐。

    罗晚意平常三餐都是和徐来一起吃婆婆做的饭，今天徐来出去跑客户还没回来，罗晚意难得随芮雪缘去一次食堂，顺便把两个人的饭钱一起结了。

    晚上食堂人少，两人找了个空桌相对而坐，芮雪缘低头扒饭，罗晚意边吃边处理着手机上没完没了的事务：她作为部门的“外交使节”，肩负与各部门对接的责任，可谓是随时待命。

    桌边竖着挡板，挡板那头是另外的桌，两边的人互相看不见，但声音还是可以听到。芮雪缘她们旁边那桌好像也坐着两个人，边吃边聊，声音不大，倒是清晰可闻。主要是其中一人在说些家长里短的事，他的同伴负责聆听。芮雪缘在这头听着，寻思这声音真是十分耳熟。

    “你小子我问你，昨晚上到底跟安安干什么去了？”

    芮雪缘心里“咯噔”一下，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同时确定了说话这人是马向前马哥。

    “没干什么，就给她送东西啊，她在客户那走不开。”被诘问的人含混地答道。

    这个轻缓温润的语调音色，芮雪缘想都不用想：阮秋明。

    “送东西，大半夜送东西？你脸红什么红？”

    “不是，马哥，你都问我三遍了啊！”

    马向前为人敦厚和乐，工作中几乎不拿领导架子，私下里跟自己手底下的人更是能直接称兄道弟，忧人之所忧，急人之所急，是个十足的热心肠。

    马向前恨铁不成钢地“哎哟”了一声，说：“小阮啊，不是我说你，你都奔三的人了，还搞暗恋，你跟李安安到底要怎么样？哥都替你急得慌。”

    芮雪缘闻声咬住了筷子头，屏住呼吸。

    对面沉默半晌，阮秋明苦笑一声开口：“我跟她真没什么，关系到不了那一步。怎么能有什么关系？安安是云端上的人。”

    “云端？！”马向前微哂着敲碗，“你倒是跟我说说，哪个云端？”

    “马哥，你记得前段时间一场雨后出现的双彩虹吗？”阮秋明安安静静地说，“她就是那彩虹尖尖上的人。”

    芮雪缘握不紧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罗晚意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在芮雪缘脸上滑过，说：“筷子掉了，去那边再拿一双。”

    芮雪缘怔怔地摇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点弧度，说：“不拿了，晚意姐我吃完了，我等你。”

    你单看到神明抬首四十五度，巡视他的彩虹国度，却没看懂他仰望的，是彩虹之巅他的公主。

    罗晚意把手机揣进兜里，说：“我也吃好了，咱们走。你师父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今晚就不开组会了，你上去收拾东西下班吧！我干妈喊我过去一趟，我现在得下地库去开车了。”

    芮雪缘点点头，端起餐盘跟在罗晚意后面，站起来的时候听到马向前叹道：“说句不该说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你这种男孩她惯会拿捏，她都不用勾勾手指，你就已经心悦诚服了。”

    阮秋明回了什么，有没有回话，芮雪缘不得而知，因为罗晚意已经走出老远，芮雪缘得跟上去。更何况她的大脑终于因为信息量过载而宕机了，进入空白状态，周遭的一切她暂时都听不见了。

    原来是我来晚了。

    芮雪缘上楼回公司，罗晚意去地下车库提车，走到离他们家奔驰E300L几米开外的地方，赫然看见相邻车位那款熟悉的宝马3系GT。罗晚意脚步略停，来回踱了几步。

    宝马后备箱开着，一袭红裙的女子弯腰清点里面的物件。罗晚意重重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

    “安安来公司打卡了呀！”罗晚意单手撑住后备箱盖。

    “是……啊，”李安安转头，轻晃垂在额前的碎发，“我看我这还剩多少箱水，送客户送得差不多了。我新买的几提水今天也到了，等会从公司搬下来。”说着她掏出手机发语音，声音丝丝清甜：“嗳小明儿，你在公司吗，我的水到了，你去前台帮我领一下，我在车库呢！”

    罗晚意咬了咬下唇，李安安看她一眼，笑了笑，随手把手机扔进后备箱，一跃坐上后备箱的边缘。“晚意开车回家啊，吃饭了没？徐来怎么不在？”

    “他见客户去了，还没回来，我刚在食堂吃饭来着。干妈叫我去陪一下她们老姐妹呢，我来开车。”罗晚意说着，食指有意无意地绕着自己的长发，突然提高一点声音，“李安安，我问你。”

    “啊？”李安安向前倾身，“罗助有何指示？”

    “我问你，”罗晚意不搭茬，一字一顿地说，“你和阮秋明到底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李安安仰身靠在矿泉水箱上，“他是他，我是我，你待如何？”

    “你俩暧昧多久了，一直拖着，什么时候给个准话？好好把关系确认下来公开，对大家都好。”

    “暧昧，你觉着我跟他特别暧昧吗？”李安安又坐起来，抬头直勾勾地盯着罗晚意，施华洛世奇天鹅吊坠紧贴胸前，“而且什么叫‘对大家都好’，‘大家’是谁？罗主母这又是在为谁操心呢？”

    罗晚意抬手到李安安唇角，李安安一把捉住罗晚意的手指。玉指交握，温热的裹住冰凉的，沁出些许湿润。罗晚意抽回手指，淡淡地说：“你唇妆花了，自己看一下。”

    李安安收回目光，从手包里翻出烟盒，打开盒盖，借了车里的灯光，凑近内盖镜面瞧，闷声说：“我看没花。”

    罗晚意说：“他对你有情，待你真心，你不是不知道。”

    李安安不置可否，迅速拎出一根烟，开始摸索打火机，罗晚意劈手夺过烟握在手里，嗔怒道：“还抽，抽不死你！”

    李安安低头笑了，盖上烟盒，晃着双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打火机。

    罗晚意靠上车身，耳语一般地缓缓说道：“咱俩前后脚进的公司，一晃眼都三年了，后面来的人，比我们小的，甚至比我们大的，见面了也都尊我们一声‘师姐’。过去的事只有我们几个老人儿还知道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好同事。”

    “我们难道不一直都是好同事吗？”

    “我和徐来在一起，是我们互相选择的结果，你说呢？”

    “我说？”李安安把烟盒放在裙摆上，“我说你们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合，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罗晚意深深地望了李安安一眼，说：“安安，我心疼你，我一直希望你也能再遇上个把你捧在心尖的人，如今此人就在你身边，你要珍惜。”

    “你心疼我？”李安安冷笑一声，“你罗晚意嘴里什么时候有过一句真话。”

    “这事就过不去是吗？”罗晚意紧了紧拳头，手中的细烟都折了起来，“李安安，你其实谁都不爱，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李安安眯起眼，微醺的神情浮现在脸上，她摇头晃脑道：“非也，予独爱莲……”

    “什么？”罗晚意没听清，莫名其妙。

    “哎呀，”李安安跳下车，和罗晚意面对面，“跟你这没文化的，我就是对牛弹琴。”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罗晚意垂下眼帘，李安安的鼻息近在咫尺，带着晚香玉的浓郁，铺陈在她的脸庞，遮蔽了她脖颈上淡雅的栀子花香。罗晚意两手撑住车沿，偏过头去。

    三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还在原点。

    温和的男声划破此刻的寂静：“晚意师姐在呢。”

    李安安退开两步，罗晚意引颈张望。“哎，秋明来了。”

    阮秋明一手一提水，迈着大步走到她们面前，目光在李安安周身游移了一圈，弯腰把水往后备箱里放，随口问着：“聊挺久了你俩？”

    “随便聊聊，”李安安说，“你晚意师姐跟我数落食堂的饭菜越做越清汤寡水了，都尝不出味道。”

    “食堂饭菜口味淡了？”阮秋明把水码好，摩挲着包装盒，“晚意师姐还去食堂吃饭了？”

    罗晚意抬腕看表，说：“我干妈该等急了，我得开车走了。你俩也快回家吧，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放心，”李安安说，“安全得很。”

    罗晚意绕到自己的奔驰旁边，开锁上车，打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