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庆王世子谢嘉佑遇刺案有了眉目,游望之上奏说,廷尉凌谦已亲赴泔州,查到了一点东西。

    近来数月,泔州忽然出现一伙自称“圣莲教”的人,在泔州大肆宣扬祝由之术。他们“治好了”一些久病之人,被当地百姓称为活菩萨,颇得民心。

    然后他们顺势而为,在泔州驻扎了下来。

    圣莲教平时治病救人,实则暗中行厌胜之实,不到五月,便迅速发展壮大,成了泔州第一教派。

    问题关键点便在这里,凌谦查到,那些被“治好”的百姓身上都浮现过诡异的纹路,据说,那些纹路形状诡异,十分瘆人。

    百姓们聚集到圣莲教门口讨个说法,而圣莲教的人却称那些纹路是神明庇佑大家象征,让他们不必惊慌。瞬间,百姓们被安抚住了,愈发对圣莲教感激涕零。

    凌谦察觉事情不对,找机会看了那些百姓身上的纹路,却发现那些纹路与谢嘉佑尸体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谢嘉佑所中的厌胜之术名为断心术,即使在谶纬之学昌盛的前朝,断心术也极为罕见,没想到圣莲教竟然会此术。

    凌谦认为事关重大,需要详查。于是乔装打扮,潜入了圣莲教内部。他发现圣莲教与一伙不明势力往来频繁,似乎在密谋什么。他怀疑,圣莲教妖言惑众蛊惑百姓,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并且那些人所图不小,恐将动摇国本。

    游望之奏折上说,目前凌谦就查到这么多,希望谢若玄派人支援凌谦,让凌谦继续追查下去。

    谢若玄捏着绢帛制成的奏折,眼睫低垂,淡淡阴影覆盖了瞳孔里的情绪,令人看不真切。

    他指尖点在“圣莲教”三个字上,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深冬的雪,凛冽而又凉薄。大渊果然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刻,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如此横行无忌,果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很好。

    看来他当初还是太仁慈了,没有杀尽这些装神弄鬼之辈,以至于让他们继续霍乱大渊国祚。

    不过,这也是谢氏皇族应得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大渊走到今天,真到尽头了。

    谢若玄御笔亲挥,准了游望之的提议。

    虽然大渊要亡国,但厌胜之术也不能留,它就应该随大渊一起消失,免得再生出令人作呕的事端。

    正在这时,乾元殿殿门打开,裴梦全端着热茶走了过来,“皇上,您处理政务累了吧,喝杯热茶歇歇吧。”谢若玄抬手接过,只听裴梦全又道:“太傅乔温瑜此刻正候在殿外,求见皇上,皇上可要见他?”

    谢若玄闻言一怔,乔温瑜?

    熟悉的名字敲在心头,谢若玄恍惚了一瞬,没想到,这一世他们还是要见面了。

    乔温瑜不是别人,正是谢子羲的老师,谢若玄的亲舅舅。

    上一世,谢若玄七岁那年,母亲乔宛心被人陷害用厌胜之术咒杀元封帝,蛊害天子。元封帝大怒,下旨杀了乔宛心。不仅如此,乔家也受到了牵连,差点被灭族。谢若玄名义上的父亲闵徽要将他掐死,是乔温瑜及时出手,救下了谢若玄。

    彼时乔温瑜正值少年,家族蒙难,亲姐惨死,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可他依然在那样的处境下,护佑谢若玄长大。可以说若没有乔温瑜,谢若玄绝活不到成年。

    后来,乔温瑜亲手将谢若玄推上了皇位。他说:“登临帝位虽如创基冰泮之上,立足枳棘之林*,但皇上不必惊慌,有臣在,定护您安然无恙,此生无虞。”

    谢若玄信了。

    他在位期间,乔温瑜帮他稳固朝堂,安抚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一世君臣相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章和十四年,谢若玄立炎兴帝为储君,为彰示炎兴帝为正统,谢若玄安排乔温瑜当了谢子羲的老师。之后,乔家正式成为大渊第一世家,声势显赫,地位超然。

    可是,谢若玄重生后,却听闻当年熹平帝谋反,是乔温瑜亲手打开了京城的大门,放叛军入城,囚.禁了炎兴帝和静姝皇后。甚至为了讨好熹平帝,他还向熹平帝献上了自己的侄女乔姿蝉。

    从忠直谏臣,到献媚邀宠,仿佛被什么上身了一样,玉树倾倒,明珠蒙尘,整个人性格大变。

    之后,游望之杀了熹平帝后,也是他一力反对谢子羲继位。

    再后面的事,谢若玄重生一世,算是“亲身经历”了。谢子羲被游望之扶上帝位,当个不安分、只会拖后腿的傀儡。乔温瑜与他貌合神离,有时甚至连面子功夫都不维持了,一心弄权,打压谢子羲。

    谢若玄虽然知道谢子羲强占了乔茹雪,让乔家对他没有好感,但谢若玄却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乔茹雪好歹出自乔家,心智见识绝不浅薄,谢子羲一个傀儡皇帝,在宫内处处受制,他又是如何在宫宴上设计强占她的?

    若说这里面没有乔温瑜的手笔,谢若玄打死都不相信。这很明显就是个圈套,套的是谢子羲。

    而乔茹雪则是一枚被人卖了仍不知情的棋子。

    乔温瑜虽然厌恶谢子羲,却舍不得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于是他设计让自己女儿进宫,成了皇后。

    众所周知,谢子羲痴恋靖城王妃秦嫣然,乔温瑜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长得像秦嫣然。可他依然设计了这一出,其心昭然。

    谢若玄心情复杂,没想到这一世再见面,时移世易,故人面目全非。

    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消失了。

    乾元殿内安静到了极致,过了片刻,谢若玄才轻声道:“宣。”

    裴梦全敏锐地察觉到谢若玄情绪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不对。最近谢若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就连他也难以窥察。他低下头掩饰脸上异样,嘴里却恭敬道:“是。”

    不一会儿,乔温瑜踏入殿内,谢若玄从书案后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多年未见,乔温瑜苍老了许多,面容陌生至极,但他身姿依旧板正,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他直直盯着谢若玄,眼神如枯井一般,深处却流淌着晦暗的暗流,像一条阴冷的蛇,仿佛坐在皇位上的谢若玄是窃.国贼,而他才是天下正主。

    乔温瑜没有行礼。

    谢若玄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空气蓦地紧绷起来,一点即燃。

    乔温瑜眼神发生了细微变化,似早有预料般,轻蔑不再,反而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谢若玄,如同打量一件货物。

    谢若玄微微歪了一下头,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乔太傅找朕何事?”

    乔温瑜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眉眼间积威甚重,“听闻皇上杖杀了慈宁宫所有宫人,又羞辱小女茹雪,臣敢问皇上,可是我们乔家做了什么,惹怒了皇上?”

    质问的语气,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多和谢若玄说一句,就会减十年寿命一样。

    谢若玄挑眉,没想到乔温瑜面对谢子羲,居然装都不装一下了,看来两人之间连面子情都没有了。虽不知道乔温瑜和谢子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谢若玄也没有修复两人关系的想法,于是随意应付道:“太傅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朕一遍。”

    乔温瑜神色凌厉,“皇上如今另靠泰山,翅膀硬了,看来不需要臣了。”

    谢若玄假笑得非常自然,一点都看不出嘲弄的意味,语气十分漠然,“太傅说的这是什么话,朕上一世仰仗太傅鼻息而活,所谓需不需要,全在太傅一念之间,朕怎敢随意置喙。”

    他说这话时,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可熟悉谢若玄的人会发现,谢若玄平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然而这一刻,他却对乔温瑜多说了几句。隐隐约约间含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潜藏在迷雾深处,不易察觉。

    这种感情太过细微,恐怕连谢若玄本人都没有察觉。

    乔温瑜自然也没有察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若玄,忽然冷笑一声,“皇上重生一世,倒是变了许多,令臣刮目相看。不过皇上应当知道适可而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您坐的这个位置,并不安稳。”

    何其挑衅。

    谢若玄没有生气,甚至眉眼间神情都没变化一分。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乔温瑜,低声道:“论变化,还是太傅变化最多吧。记得元封帝在位期间,党锢之祸四起,是您一手肃清朝野,扶大夏之将倾。宣帝在位期间,您开创鸿都门学,召集天下有识之士,为大渊培养肱骨。可现在呢,您在做什么?”

    专.制弄权,结党营私,威胁谢子羲,恐吓谢子羲,打压谢子羲。若非游望之在,谢子羲恐怕早就被拉下皇位了。

    谢子羲刚登基那一年,乔温瑜联合追随谢若玄的旧臣,发动了神武道兵变。美名其曰杀奸臣,扶正统,主持大局。

    实际上是准备把谢子羲和游望之一起干掉。

    幸好游望之早有准备,反将了乔温瑜一军,没让乔温瑜得逞。自此谢若玄留下的旧臣一党彻底不成气候,朝野大权全落入了凉州党的掌控中。不,准确说,全落在了游望之的掌控中。

    游望之杀了熹平帝,凉州党内部也不团结,距分崩离析仅差一线。

    而正是这一线,恰恰给了乔温瑜生机,让乔家躲过了游望之的清算,没有被打为逆党,反而重新站在了朝堂上。

    谢若玄不明白,乔温瑜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好好的一局棋,愣是让他走成了绝境。

    乔温瑜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顿时一愣。

    沉默充斥着整个乾元殿,良久,乔温瑜才不冷不热说道:“臣如何行事,不劳皇上操心。皇上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免得重蹈上一世覆辙。”

    谢若玄蓦地失笑出声。

    乔温瑜眼神犀利地盯着他,似看穿一切。

    乔温瑜早发现谢若玄不对劲了,哪怕谢若玄装得再好,也不是谢子羲。谢子羲轻浮浅薄,极其贪图享受,纵欲无度。而谢若玄身上则总有种挥之不去、目空一切的颓丧感,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整个人与世俗若即若离。

    更何况谢若玄也只是随便演演,并没有严格模仿谢子羲到分毫不差的地步,很容易让人发现不同。

    不过,乔温瑜觉得谢若玄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谢若玄抬眼,迎向乔温瑜的目光,淡淡道:“多谢太傅关心朕,朕会好好操心自己的,倒是劳烦太傅亲自入宫一趟提醒朕。正好,朕也有一事想提醒太傅,后宫是朕的后宫,非乔家的后宫,还请乔家的手不要伸太长。”

    乔温瑜冷笑,“皇上的后宫,臣自然不感兴趣。臣来不止为了此事,还有一事,请皇上定夺。”

    谢若玄问:“何事?”

    乔温瑜深深看了他一眼,“庆王世子之死疑点重重,皇上只派廷尉凌谦去泔州查此案,未免有些草率。”

    谢若玄皱眉,“什么意思?”

    乔温瑜负手而立,“上一世皇上驾崩后,庆王世子谢嘉佑继任称帝,而扶持他的人正是游望之……皇上难道就没有好奇过自己的死因,怀疑什么?”

    谢若玄:“……”

    这挑拨离间的意图太明显了。

    要么乔温瑜把他当傻子糊弄,要么是在试探他。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借他的手针对游望之。

    说实话,他对谢子羲的死一点都不感兴趣,谢子羲昏庸无能,被人害死意料之中。唯一值得他费心的,只有害死谢子羲的厌胜之术。

    现在想认真查案的,能认真查案的,除了游望之凌谦,满朝找不出第三个。这个时候乔温瑜还来暗戳戳搞事,真的很令谢若玄失望。

    谢若玄极其认真的表态,“不知道,不好奇,不怀疑,朕并不想知道朕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乔温瑜:“……”

    谢若玄大手一挥,慷慨激昂,“太傅若是闲来无事,倒是可以替朕查一查朕的死因。查清了,没有奖赏。”

    乔温瑜:“………………”

    6。

    空气死一般静默。

    谢若玄叹息一声,状似无奈地劝慰道:“其实上一世朕是怎么死的,也没那么重要,对吧。”

    乔温瑜面无表情。

    谢若玄将游望之的奏折扔到他面前,继续bb,“既然太傅不愿意查朕的死因,那就来干正事吧,查查大渊的邪.教.淫.祠。泔州出现一伙邪.教,自称圣莲教,向百姓推行厌胜之术。这般不将先皇旨意放在眼里,定会动摇大渊江山,需严惩不贷。太傅可以做到吧?”

    元封帝在位时期,沉迷寻仙问道,然后上行下效,大渊谶纬之学昌盛,人人皆会厌胜之术。谢若玄登基后,为了杜绝厌胜之术,命乔温瑜抓捕装神弄鬼之人,毁灭行灵之物。当时乔温瑜除掉了上万邪.教.淫.祠,肃清朝野成效斐然。现在再让他干这种事……嗯,不算委屈了人才。

    乔温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俯身捡起了奏折。他只扫了一眼,就合上奏折,冷冷道:“圣莲教一无害人之举,二不成气候,臣相信有凌廷尉在,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皇上不必忧心。”

    神情之大义,态度之凛然,仿佛正道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会对谢若玄说:“厌胜之术祸国殃民,实乃邪.术,应当禁绝。”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呵。”谢若玄冷笑一声,“太傅这个时候倒是相信凌谦了。”

    乔温瑜面不改色,“皇上愿意相信游凌二人,臣自然不敢多加置喙。臣言尽于此,至于皇上如何定夺,想必皇上心中早有成算。”

    谢若玄大笑,几乎笑出了泪花。

    乔温瑜漠然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直到此时此刻,谢若玄才真正清晰认识到,眼前这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乔温瑜了,一世君臣之情止于章和十五年,他驾崩的那年。

    他让乔温瑜滚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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