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近，气温一夜之间高升，仿佛2008年那个炙热的夏天又回来了。
胡同街口，榕树昌盛，鬓发老人，马扎闲坐，茶盅绕香，提笼架鸟。
小巷狭长，门钹锃亮，稚儿打闹，猫狗懒卧，菜香扑鼻，笑语穿墙。
这天，闫晞、闫暇早早地备好了包粽子的材料。申念希懒懒地起床，三个人一起围在圆桌前包粽子，申念希包了几个之后，又开始犯懒。
闫晞女士拿起勺子敲了一下她的手，“给我好好的包，这是要寄给你大雪和小雪姐姐的。”
“哦，大雪小雪姐端午不回来吗？”她糯声问道。
“不回来了，小姨只有你了。”闫暇揉了揉申念希的手。
“好，那我好好包。这几个丑的我自己吃好了，我觉得我包的挺好看的。”申念希一脸求夸奖的表情看着妈妈。
闫晞女士笑着打趣她：“都炸开了还好看呢！把你赶去南杭待了一年，归来手艺就这？”
“老妈，你还嫌弃我。我当时说要留在津北，你说让我去南杭。现在说我镀金失败了，我这明明叫艺术。”她还感觉有点委屈了。
闫晞看女儿一脸不服，又柔声安慰她，“你留在津北干嘛，那段时间人都不爱笑，沉沉郁郁的，去沐晴那待着就挺好，你们小姐妹一起玩。你回到津北备考，那些人少不得说你闲话，问东问西的，你压力也大。”
申念希想起了当初自己想留在津北继续备考研究生，恰逢清明扫祭，又遇见了那些烦人的表亲戚。亲戚朋友见她也在，挺多天了居然没有回宁溪银行上班，便打探起她的近况。
——“这就把银行的工作辞掉了？有点胡来啊！闫妹，你这个女儿可有点像你啊，有点任性，你得管好了。”
——“我家孩子毕业那年就考研究生了，985本硕，一晃这都工作好多年了，有时候年龄大了，知识不一定学的动了，还是踏踏实实上班好。”
——“怎么不调剂，你也不说说她，有的时候眼还是不要太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时候又没考上，银行的工作也没了，你女儿这个年级都不好找对象了！”
——“师大毕业的也不差，还想往上走到哪？好好工作吧，外甥女，心疼心疼你妈，多挣点钱给她养老，你妈这辈子可够苦的，别折腾一个家了。”
——“闫妹，你这女儿有点想一出是一出啊，现在就应该好好工作。”
……
闫晞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女儿当时因为家庭的原因放弃了去读研的计划。与其说是女儿拖累自己，不如说是自己害了女儿。因为自己识人不清，没能给女儿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因为自己的倔强倨傲，不肯回娘家低头认错，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挽救那段婚姻，导致后来更大的悲剧和笑话，对女儿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于是，她便让女儿应邀留在南杭。不需要她挣什么钱，能清净无忧地过好每一天就行，不想她面对再这些嘈杂的声音。
申念希耐心地学着小姨的动作包粽子，“在南杭这段时间确实很开心，我觉得南杭比津北好。隔壁巷栗奶奶的孙女好像也在南杭吧。”
“是啊，她五一结的婚，她谈那个对象是南杭本地人，这一嫁可真远啊，栗奶奶哭的不行啊，到这一辈，就这么一个独苗姑娘，全家当宝，哪舍得远嫁。”
闫晞笑了笑，又接着道:“不过，妈是不会让你远嫁的。等你毕业了稳定下来后，妈就把津北的这个老房子卖了，给你在南杭搞套房不成问题。妈一定会给备足婚前财产，让你有底气。有妈陪着你，这就不算远嫁，以后还能给你带带孩子，你好安心工作啊。”
“妈……你别为我想那么多，怪累的。”申念希摆弄着桌上的粽叶，小嘴嘟囔着。
“妈这辈子就你一个姑娘，什么都得给你打算好了。妈妈顾好自己还是行的，不用你负担。你就好好的学习，将来搞个稳定的工作。现在相亲市场多的是你这个年级，不急，大城市的年轻人忙着打拼，都晚婚。”
“才不相亲呢，跟挑菜一样。”申念希十分嫌弃地快速怼了回去。
闫晞抬眼看了一下女儿，“那你还真就这辈子就不结婚了？我以为你之前开玩笑呢，你不结婚也行，我就养老姑娘，努力让你做个妈宝女，网络词是这么说的吧。”
“遇到喜欢的，也是可以谈的，自由恋爱不行吗？”她反驳。
“行啊，等你工作稳定再说，不然容易被男方带着跑。你外婆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可不能跟着他的步子走，不然被套死了，跑都跑不掉。妈吃了这个亏，你可得长教训了。”
“你放心，我清醒着呢。妈，你说要是男方愿意跟着女方的步子走呢？”
申念希试探性地问道，慢慢引出话题。
“哪啊？哪啊？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少看那些无良小说，害人不浅。我告诉你，男方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一定是功成名就了的，他的实力财力是不惧地界限制的，人不管在哪都能混到风生水起，这才是浪漫背后的现实。”
“确实是，不管到哪都如鱼得水。”
她想起了扬意，他的人生真的是不管在哪个阶段都属于上上乘。
他原来在香深工作的那家公司，在软件与信息技术应用开发行业处于绝对的领先地位，是国内首批上市的软件公司，行业积累深厚，在全球设有多个研发基地、分支机构、交付中心。
他负责旗下游戏项目板块的制作与发行，所以后来跳槽的时候，被师兄刘晨钟给盯上了。如今，游戏产业人才需求扩大，行业升级，一流的主策、主美、制作人、数值策划、3D工程师、UI设计师等核心热门岗位的人才都是抢人大战中的香饽饽。
他现在所在的Windstrom游戏公司，亦是国内领先的游戏开发和运营机构，旗下数字娱乐产品覆盖多种语言区域和上百个国家的游戏市场，全球连接多亿用户，推出了多款爆火游戏。他在项目组的话语权和收入不低于主策划。
以及，他当初要去的宁溪市政务软件公司也是大型高新技术企业，是科学研究院的分支机构。一朝天子一朝臣，职场内斗不可避免，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愁去处。
闫暇知道申念希话有所指，“外甥女，男女都一样，没那个实力支撑，别为爱舍弃自身，当心迁就一时，害了自己一世。”
“小姨说的有道理，受教了。那老妈，你觉得有这个实力的男的会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
闫晞包粽子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又继续绕红线，开口道：“几乎不会，有也是万里挑一。登高则望远，不能矮对方高度太多，思想和能力都要对等。”
说完，闫晞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看着女儿，“你昨天晚上跟谁打电话来着？我怎么听着是个男的，你还‘晚安’，你小姨忽然打岔，我就忘了问了。”
闫晞故意加重了晚安两字，申念希心里惊跳了一下，果然还是被发现端倪了。
她昨天晚上和闫暇去楼下散步，中途一直在给扬意发消息。
晚风吹得树叶欢唱，像恋人的耳语。
闫暇调侃她，“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聊得这么欢乐，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你妈妈汇报。”
“明天，小姨你要跟我站在一个帮派，我妈要是发火，你得保护我啊！”她挠了挠小姨的手心，开始撒娇。
“我不帮，我怕你妈连我一起扫出去，你可别祸害我们的姐妹情。”
见她不应，申念希眼珠一转，“小姨，我看你最近在看《燕来期》《好事成霜》，这几本书好看吗？”
“好看啊。”
“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作者张善佳的，前天我帮你取快递，看你买了好几本她的书。”
“嗯。怎么？你要投我所好送书？”
申念希挽着小姨的臂膀笑，“有比这更好的福利。张善佳是您外甥女婿的亲妈！您就不想要个特签、to签什么的吗？”
闫暇乐呵，大为震惊，拍了一下申念希，“不是吧，你个鬼丫头别是坑你姨妈，我不信。”
“要是真的呢，你帮不帮我！”
“帮！”
于是，申念希给扬意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帮忙弄一个“to签”，还要了一张扬意和他爸妈的合影，证明扬意妈妈确实是张善佳女士本人。
就在走到单元门口挂电话的时候，恰巧闫晞下楼倒垃圾，撞见了互道晚安那一幕。
……
日高云淡，热风吹过，层层叠叠的箬叶微微抖动，老旧的木窗棂发出吱吱悠悠的声响。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会儿。
闫暇踢了踢申念希的鞋尖，示意她不要怂，是时候亮牌了。
申念希看着妈妈，眨了下眼睛，似是要把这个话题的讨论氛围去严肃化，“和谁，和我未来的人生伴侣联络感情啊。”
闫晞心中一惊，还真是有情况啊。
“你谈对象了？什么时候的事？”
申念希缩了一下脖子，“就……还没正式在一起，还在了解中，不能谈吗？”
“能啊，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工作稳定后再安排感情。妈是一直支持你自由恋爱的，要是你遇到了志同道合，想谈就谈吧，我也不能时刻盯着你不是。你自己注意就行，别书读到一半，跑去结婚生孩子了，你现在时间宝贵，可不能因为这休学，别乱来！”
申念希低着头包粽子，避开了闫晞的眼神，“肯定不会这样的，结婚的话肯定是要等毕业以后。”
“那他哪的人？干什么工作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老同学，以前跟我一个班，在游戏公司上班。”
“大学同学吗？那师大毕业的也不错啊！四年同学，了解也深！”
申念希嘴角抽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不是，他是我小学、初中同学，兼高中校友。”
听女儿说完，闫晞叹了口气，深情转向严肃。
“你初中还是高中谈恋爱了？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乱谈恋爱吗，心智都不成熟！你真的是！”
“没……没有啊，是在南杭碰见了才谈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初高中偷看言情小说被闫晞抓到挨骂的场景。闫晞总是会长篇大论教育她一定要学业有成，工作稳定再谈恋爱。
这一刻，闫晞还是决意掐断她爱情的萌芽。
“这个不行，你还是不要接触的好。妈不希望你再跟湘萍那边扯上关系，更不要说再嫁回去。尤其你们还是那么多年的同学，说不定家长之间互相认识。妈妈不许你再回湘萍，你的工作单位是能瞒着就瞒着。以后就是考上了法检，妈妈也会让叔叔跟他们说你放弃了，去别的地方上班了。不然以后他们有个什么事情的，当心她拉你下水。”
申念希沉了沉眸，这个回答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谈不上难过，也无所谓惊讶。
闫晞又接着道：“她那个私生子有心脏病。要是哪天他们缺钱了，或者是没指望了，过来烦你怎么搞！她要是胡言乱语，去你单位闹，你这以后还怎么工作？这样的脏水泼上来，单位的人又怎么看你？你嫁到哪，妈就给你在哪买房，大学谈还是工作谈都行，妈现在不干涉，毕竟你27了，但是这湘萍老家，趁着没谈，赶紧断了！”
说道最后，闫晞有些疾言厉色，申念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姐，你别激动。那湘萍也不是三室一厅那么大，也不一定会遇见他们一家！而且俩孩子肯定留在南杭，不回湘萍老家住啊！”
“怎么？听这意思，你早知道她这情况？要是不会遇见，隔着十万八千里，十分安全，她会回来跟我汇报？”
闫暇咳了一声，没再说话。可不嘛，她对象妈妈的同事是你死对头……
“他家住哪的？”
“徽阳区北山街道。”
“那更不行了！那徽阳区城北片区芝麻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熟人。街头巷尾听风就是雨的，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别往火坑里跳！你和他不在，那他爸妈也不在湘萍吗。”
闫晞说的话，她都明白，有些麻烦一旦沾上了，就是后患无穷，不死也得脱层皮。
闫晞和申彦康离婚分财产的时候，第三者造谣生事，说申念希不是申彦康的亲生女儿，是闫晞和徽阳实验中学的一位老师偷生的。
辛正是湘萍本地人，也是闫晞的大学同学，两人相熟，他因此对申念希很好。辛正自妻子去世之后，并未再婚，而是专心扶养女儿。
辛正善弹钢琴，闫晞善大提琴，而辛正女儿酷爱大提琴，对钢琴兴趣一般，于是两家交换着孩子培养兴趣爱好。申念希和补习班同学经常去辛正老师家里练琴。而且申念希当初转学到徽阳实验中学，也是这位老师的推荐。
辛正女儿自幼丧母，因而对美丽温柔的闫晞格外亲切。母爱本能，闫晞也对她很关爱。
这下子流言飞起，波及到了多个家庭。闫晞不得不带着女儿去做亲子鉴定。即便最后结果确证申彦康与申念希两人是父女关系，但闫晞名誉已经受损。辛正也很难堪，他的父母长辈也对闫晞母女颇有微词，认为儿子不再婚的原因就是因为闫晞的勾引，指责她身为有夫之妇不检点，怪不得老公跟别人跑了。
谁都把这件事当笑料，说他们不清不楚，没人在乎事情的真相。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闫晞在湘萍声名狼藉，这辈子都不再回去。
甚至申念希逢节假日给叔叔申彦成那边寄礼物在亲戚间传开的时候，也会被造谣成，“她一个丫头哪里挣得了那么多钱买这好东西，一个小破落私企上班的，不定是被人保养了的，跟她妈妈一个样。”
而申彦康也是由着那女人造谣，一句都不带澄清过问，还觉得申念希丢脸，是个心往外长的白眼狼，和亲妈一样不检点。
……
有些人的心就是一个烂酱缸，即便是在阳光之下，仍旧散不了那股霉臭味。
有的时候，事实就是如此，自己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别人听到耳朵里的才是真。受害者一旦屈服妥协，自私丑恶的施暴者就会更加猖狂，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血口獠牙。
申念希托着腮，另一只手敲了一下桌上的粽子，她心里万般复杂。
“妈，所有的后果我都知道。我想跟他谈，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说这么个情况。我清清白白，我不怕闲话。”
闫晞沉默了一会，望着窗外，恰看到邻居家的双胞胎放学回来，推着自行车在笑闹，身后是一片绿树红墙，眼前是一幕亲情深厚，青春年少。
时光匆匆，多年已经过去，她不自觉叹了口气。
“妈心疼你，这几年就没过什么安生日子，不想你婚后再折腾自己。这个湘萍的就算了，后顾之忧太多，别给自己找麻烦。”
闫暇推了一下闫晞，“姐，别那么严肃，孩子遇到一个喜欢的不容易。想想孩子这么多年过的也不是多开心，尽量成全…”
闫晞缓了缓神色，“妈也不是训斥你，要你委屈，结婚不是儿戏，不说一定要求最好的那个，但起码要有个兜底保险。生活邪乎的很，出事的时候至亲血脉都靠不住，你还能指望一个全凭一时脑热喜欢你的陌生人一辈子对你好？得多为自己的以后想想。”
“他脑热十来年了……”
“脑热十来年了就是铁饭碗了？你没有亲兄弟姐妹，这么多年不联系走动，湘萍的亲戚都疏远了，津北的除了你这姨妈，其他人是一点亲友味都没有。妈妈都五十多了，又能陪你多久？你得知道什么样的风险要规避，不要做一个激进的投资者，你是搞这一行的，你比我懂。”
“系统性风险不可规避，我跟其他人结婚就一定会幸福吗？”
闫晞抓住申念希的手臂，扭了一下她手臂内侧的疤痕，“别的我不说，至少不会被你爸打，这就是你高考结束，他给你留的升学礼物。缝针时掉的眼泪你忘了？要不是大三那年他闹事，你早就研究生毕业了，你想你结婚的时候，他送些什么？鸡飞狗跳的日子你没过够吗？你想你的小孩以后也去做亲子鉴定吗？”
闫暇掰开闫晞的手，用手捂住申念希手臂内侧的疤痕，“姐，别吓唬孩子，少提他，希希又不是傻孩子一股脑的往里撞。再说了，造谣的事，男方一家能容忍别人乱说？”
“不容忍别人乱说，那别人也说出口了，以前没法周全，我就不想我闺女受一点委屈。”
申念希抽回手，在心里无声叹息，想起这些年的心酸经历，她也没有继续和母亲辩驳，她不敢像妈妈当初那样违抗外婆，一切都急不得，想要打消她心底的顾虑得徐徐图之。
“知道了，会好好考虑的。妈，你别担心，我心里有谱。”
“嗯，你好好想想，当断则断，只当朋友也行。”
说罢，闫晞端着包好的一盘粽子走近了厨房。
闫暇拿出手机给申念希发了条消息：外甥女，放弃了？
申念希回：没。
闫暇：小姨没劝成，咋办？
申念希：没事，姨妈放心，to签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