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云城作为一郡首府,的确是有着它的优越。

    它的左边是平凉,平凉之后,合黎山与贺都山似两道屏障将海西、海北锁在自己的臂弯。云城右手是庆阳,境内的石羊河入朔州境内并入黄河。后首是陇原,与益州以乌鞘岭为分水岭。云城位处一片平坦之地,西枕贺都山脉,前有贺都河穿境而过,雪山、草原、碧水、沙漠相映成趣,形成了特有的荒漠绿洲景象。

    云城是云州十二城中最适宜耕种的,境内土地肥沃,除去贺都河外,尚有贺都山脉内形成的几条小支流在境内蜿蜒而去。前朝初期,曾有诗人至此,咏出“不望贺都山顶雪,错将云城作江南”这样的诗句。

    这是以前的云城。萧亦昙没有机会去见识。

    而现在的云城,萧亦昙宁愿一生也不要再见识。

    但是他逃不过。

    萧亦昙与方今明商议过后,也于六月二十,带着一万多人马驻到了云城西侧的贺都山脚下。

    扎营之前,他先带了队伍去云城。

    云城城墙是取土分层夯打而成,最底层用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夯打城池,高十丈五,厚三丈,总长有三十里。城外的护城河从远处的贺都山引水而灌,宽二十丈、深三丈有余。

    战后的云城一派荒芜,城墙上当初戮战时的血迹分明已沉浸其中。萧亦昙立马静默,仿佛还能闻见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护城河内的水色深褐,吊桥虚虚地横跨其上。城内大开,隐约可见其中的断壁残垣。

    萧亦昙下了马,一步一步地向内而去。福喜紧紧跟着,往日机灵的脸上是一缕悲与恨交织的神色。当年,他也是因着战乱,与亲人死别,从此四处乞讨。后来,才成了皇宫之内的一名卑贱的小内侍。

    战乱后,陇原县令胡贵曾派出人手清理过这座悲壮的被战火蹂力(躏)的城池。他只说入城之后所见惨状,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如今,昔日商铺林立、幼童喧闹、小贩叫卖的云城,已成了一座空城。

    萧亦昙走在空空如也的街道上,房屋店铺连顶全被烧的黑黑,有些地方还余有土坯院墙颓废地半倾着。

    他是第一次踏足这座城池。

    他不知道,当初顾少阳,是站在哪一条街哪一座楼哪一方城墙之上。

    但是他坚信他的魂魄一定不会走远。

    他一定希望,大雍的将士,重新踏足这里,重新看见飘扬的旌旗,重新听见妇孺的欢笑。

    少阳!

    萧亦昙只觉自己的眼干涩得厉害。

    他仰望着这片天空,高空之上有盘旋的鹰隼。

    他回身,他在这空荡荡上的云城街道上奔跑。

    城外,一万四千大雍兵卒静寂地站立着。

    那九千北府军与郡兵见证过这座城池的热闹。

    那五千调配而来的兵士惊骇于这扑面的寂寥与萧瑟。

    天空中沉闷得依稀有血腥之味在城池上空盘旋。

    奔跑中的萧亦昙如羚羊般矫健,干涩的双眼却如残阳般赤红。

    万余兵卒静静地站立在他面前。萧亦昙飞身上马,人们见着他赤红的双目,以为他会有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双目赤红,久久地打量着这支队伍,久到山风沉寂、鹰隼停飞。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他说:

    “我,萧亦昙,要你们牢牢记住这座城池。我,要你们牢牢记住,这座城池,现在的模样!”

    语毕,他打马飞驰,卷起的风沙刮过脸庞,飞扬的尘土迷入他赤红的眼,久违的泪水汹涌而下,顷刻间湮入泥沙。

    他的身后,一万多大雍儿郎追随而来,黄沙漫漫,卷天而来。

    八月的贺都山景色宜人、群峰叠翠。雾拢峰下,绵延的军帐如一朵朵蘑菇在山脚亭亭。

    萧亦昙带了队伍在这山间训练已有月余。他令将官将兵卒每十人为一队,五队为一屯,五屯为一曲,十曲为一营,分设了五营。每队一队正,每屯一典军,每曲一参军,每营一副尉一校尉统领。又另抽出五百人单列斥候营、五百人为亲卫营、五百人为暗卫营,只不过斥候、亲卫两营在明,暗卫营人手虽然抽调了出来,却并没有与众人说明,依旧按着普通兵士训练观察着。萧亦昙每日与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吃营中伙食。斥候、亲卫、暗卫三营除与其他五营兵卒正常训练外,还额外增加了各自兵种应学的内容。

    那些下级兵士们没料到这位从帝京来的信王训练起人来那么狠。

    初初扎下营来,第一天的训练就让兵士们傻了眼。

    每名兵士身着全副铠甲,带一柄马槊、一柄横刀、装五十支箭的箭囊和一把弓,可供三天食用的干粮 、一个水袋,从寅时开始,急行军一百里。

    这种急行军隔日一次,与射击、技击训练间杂。

    原来的北府军兵士尚能勉强跟上。那六千郡兵与调配而来的五千兵士很快便显露出了体质的差异。

    开始曾有人试图偷懒或者逃跑。

    偷懒的一经发现,他所在的小队成员与他一起接受惩罚:当日的训练加倍完成,且完成后饭食中的肉食取消。

    逃跑仅发生了一次。那一次共有十三名兵士受不了训练趁夜色逃匿。出营不到五里十三人便被萧亦昙手下的暗卫抓了回来。

    萧亦昙令人将众兵卒从睡梦中叫起,黑黢黢的山野里火把摇曳,睡眼惺忪的兵士们在夜风中听清了逃匿兵士的名字,萧亦昙手起刀落,温热的血飞溅而下,十三颗人头在空中扬起,落地。

    静寂的夜色中,一万多兵士鸦雀无声。

    当夜,除去值守人员,众兵卒被各自的头目带领,全副武装,增加了一百里的夜间急行军。

    累得半死的众人刚回到军营用过早饭,尖锐的哨声响起,一天中的技击训练开始了。

    再没有心生逃跑的侥幸心理。

    萧亦昙训练时对兵卒狠,对自己也狠。

    到得九月,一万多人在毫不留情的残酷训练中,统统成了出手狠厉、目光锐利的山间野狼。而在训练中被淘汰下来的兵卒,除了留下做伙头兵的人数,其余人手则被带回云城投入云城复建中。

    十月的时候贺都山开始飘雪了。

    当众人以为萧亦昙会带着大家返回庆阳城时,训练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七营兵卒按营为制,开始了“薄战”和“纵猎”两项内容的训练。同时,方今明派人送来了越冬的寒衣。

    一心以为会回城过冬的众人各自在被窝里将萧亦昙狠狠地骂了又骂。

    只是第二日,当训练开始的时候,没有人退缩。

    骂得再狠,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萧亦昙作为一位天潢贵胄,同他们这些山野村民出身的兵士一样的在泥泞中爬滚、在雨雪中纵马。而且他们如果连萧亦昙身边那位半大的少年也比不过,他们会为自己的退缩而感到羞愧。

    这一年的冬至与除夕,他们都是在贺都山度过的。

    那位白白胖胖的方先生,带着烈酒与肥羊,冒了大雪前来营地探视。

    萧亦昙身着普通将士的棉袍,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锐利非常,眼睛中有灼灼光华。

    方今明“啧啧”两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却又默不着声地把沈年拿着的手炉塞到了他的手中。

    萧亦昙无声一笑,问了一句:“城中--”

    方老头不耐烦地打断他:

    “有胡贵在!”

    又翻了个白眼:“你当白无涯那两万人是吃素的?”

    云麾将军白无涯,到达云州之后的第一场战役打得便漂亮--他也玩了北荻人一次夜袭--庆城被收回了大雍手中。北荻人马上骑射虽好,守城战却终是短板。萧亦昙派出人手混入庆城摸清了战力分布,又核对了以往描绘的勘舆图。白无涯看了他绘出的行军线路图以及对敌军的分析,大为叹服,采纳了他的建议,亲率大军出征,一举得胜。

    冬月,白无涯带兵再取平、襄两城。至此,云州之乱时失陷的四城已收复三城。

    大雍军胜利的消息传回帝京,令延庆帝龙心大悦,当晚便去了琼华殿,又厚赏了丽妃一番,又将景仁宫赐给她居住--丽妃这位从二品一宫之主,终于有了符合她身份的宫殿。要知道,按着大雍朝制,只有升至从二品的宫妃,才够格单独拥有一座宫殿,从二品以下,只能单独居住一殿或者与几人共住一座宫殿。

    除夕夜,漫天的大雪下,贺都山下的驻地一片明亮,无数支浸了松脂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篝火上吊着一只只剥得干干净净的肥羊,烤出的羊油流到火中引得松枝噼啪作响。

    内脏被熬成一锅锅热气腾腾的羊杂汤,白白的馒头,还有米饭,被木桶装了上来,酒开了坛,到处弥漫着混合着酒香与烤肉香的气味。

    值夜的兵士不能喝酒,只能羡慕地咂咂嘴。苏棠拍拍其中一人的肩,微笑着安慰他:

    “放心,明日交了班,信王都给你们备下了的。”

    萧亦昙拿起酒碗,站在众人当中,大声地说:

    “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大家都恨我、骂我。我也不怪大家。我要告诉你们,等着你们的,将是与北荻人真正厮杀的战场!你们谁要是怕了、怯了,你们就甭想着再安安稳稳地回转去娶妻生子照料家小!战场之上,不能勇往直前,就只有束手待毙!想让自己活下去,唯有让自己变得比敌人更凶悍、让自己的体质变得比敌人更强健,才可能得到更多生存的机会!”

    他环视着周围的兵卒,高声喝道:

    “这碗酒,我敬大家,也敬云城那些誓守国土的英魂!”

    他仰头,一碗烈酒一倾而下,热辣辣地从喉管直至胃中,身体顿时一片暖和。

    四周的兵卒大声地齐喝:“敬云城誓守国土的英魂!”

    山峰之间一声声回响着一万儿郎声壮气足的呼喝,火把下的萧亦昙面色肃穆,有着一种陌生的卓绝的气度。

    多年以后,当他们无数次在与敌人相遇的战场上厮杀拼搏,他们想起那个夜晚,那个目光中仿佛有一团熊熊烈火的萧亦昙,那个站在夜色群峰之下,仿佛自火光中喷薄而出的身影,璀璨耀眼,仿佛自有一股子顶天立地的气场。那一个夜晚,在他们的生命中,毕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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