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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遣散了下人,顾含章扑到炕上打了个滚,舒服地叹了口气。出门在外大半年,泰半时间都在行军中,羌城驻扎时又提着心不能放松,面上虽稳着,心里未尝不是又忧又愁。如今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才整个心神都松弛了下来。

    “啊,回来真好呀。”她从炕的这头滚到那头,一头长发弄得乱糟糟的,面上却带着笑。回来一番洗漱,等侍女把洗后的头发擦干,又一点点疏通,肚子饿了再加点餐,到如今也差不多到平时起床的时候了。好在今儿什么事都不用管,苑子的人都被叮嘱了,不用叫她起床,军营那边也不用过去,可以扎扎实实地睡一觉再起来。

    房中的装饰还如她离开时一样,挨窗的地方立着大花瓶,插着一枝蜡梅,散放着淡淡的清香,四周寂寂,犹如往昔一般只待着主人一声呼唤,立时便能热闹起来。

    正想着,门外忽地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低唤:

    “郡主?姑娘?”

    顾含章辩了一辨,听出是剪秋的声音,不由有些诧异。

    “进来吧,没睡呢。”

    外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儿极轻的脚步往内间而来,倏忽,原本有些昏暗的灯光明亮起来。

    “过来,”顾含章拍了拍炕沿,看着散发的女子。

    “姑娘。”剪秋有些嚅嚅的开口唤道。

    “过来罢,又不曾骂你,怎的忽而胆小起来?”

    剪秋咬咬唇,放下手中的灯盏,挪步过去。

    “睡不着?有事儿要告诉我?”顾含章挪了挪地儿,拥着锦被半倚着大枕,笑吟吟地瞧着她。

    剪秋挪过去,跪在炕沿,半低着头。

    “说罢,瞧你在路上便纠结,这会子也没有外人在,有什么还不能说的?”顾含章好笑。

    “啊?”剪秋吃了一惊,“您,您瞧出来啦?”

    “这回来一路上你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不仅是我瞧出来了,春一也瞧出来了呢。都说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忍不住,可见你还是有数的,这刚安置下来便寻过来了,没让我开口问你呢。”

    “姑娘,”剪秋有些脸红,“是,是奴的一点私事。”

    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顾含章,复低下头,脸带着脖子均有些粉色:

    “前儿,毛将军,他,他,他,”一连说了几个“他”,终于闭上眼,狠狠心一气儿说了出来,“他向奴提亲了。”

    “啊?”顾含章是真吃了一惊,“毛南?”

    “对!”话说了出来,剪秋一下子放松了,“之前在羌城的时候他便向奴提及了,奴还未曾答应。”

    “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儿呀?”顾含章一下子坐直了,有些好奇,“你与他,之前熟悉吗?”

    “也,也算不上很熟,”剪秋有些扭捏,“前些年倒是见过几次面,他来医馆,也说得上几句话。不过,他那人,对女子不甚在意,我与他,倒是怼过几次。”

    “这是欢喜冤家?”顾含章大奇。

    “也不是。”剪秋不知想到什么,抿嘴一笑,“其实也算是姑娘的功劳。”

    “呀,还有我的事儿?”

    “他这人,原先其实顶顶瞧不起女子的。这次打下鄯州,他不是与姑娘一直在一起吗?一开始他对姑娘顶顶不服气的,后来,姑娘不是把他打服了?不是打架,是打仗打服了。后来在羌城的时候,疫情发了,他在外守着城门,我过来的时候,又遇上他,又,又,跟他怼了几次,也不知怎的,他,他倒不像之前那样说话之中瞧不起女子的样子,我有些好奇,多问了两句,他便给我讲了姑娘一路追击吐谷浑的事情,言谈之中大为佩服,我,嘿嘿,我自然也就大大地吹了吹姑娘,这一来二去的,就,就,熟悉上啦。”

    “哦,”顾含章长长地拖了声气,“于是你便瞧上他啦?”

    “是他!”剪秋急急地抢了一句,见顾含章了然地一笑,也忍不住笑了,“也算是吧。他这人是个大老粗,平素说话惯常不大过脑子的,亏得他自身能打,又遇上的是之前的定北侯,不然,早被人给踩下去了。姑娘,不瞒您说,奴之前,没想过成亲的。奴自从跟了姑娘,姑娘给了奴天大的自由,奴一心向往的,就是做个悬壶济世的医手。奴知晓,这女子在这世上想要做一番喜爱的事,大是不易。奴遇上姑娘,是奴的福气。奴若是一遭成了亲,说不准便如这世上的女子一样,陷于后宅之中,也许就终身不得自由。奴见过了如姑娘、如叔春她们过的日子,便不愿再过那样的生活。毛将军他,他说,之前他以为女子便该是温柔贤良待在后宅事夫教子的。可是姑娘让他见识了,这世上,女子也是有一番不一样的,他,他如今的想法同以往不一样了,他问奴,愿不愿意给他个机会。”

    剪秋一口气说完,大胆地抬起头,双目晶晶亮地注视着顾含章。

    顾含章抚了抚额,这傻姑娘!

    “毛南自八岁便随人落草当了山匪,十二岁时遇上寇侯,后来便一直追随,如今也是年四十有六,他的年纪,做你的爹也是绰绰有余,你真的想好了吗?”

    剪秋认真地望着顾含章:“姑娘,这一路,奴仔细地想过。毛将军他也不曾骗奴。他说他虽有个将军的名号,实则自己名声也不是顶好。他结了四次亲,头两次或是夫人出了意外或是难产,第三次妻子与他和离,第四次,他,他妻子跟人跑啦。人家都说,他到如今还没有子嗣,必是他命硬克妻克子。”

    顾含章叹了一声:“他身边如今可还有侍妾呢。”

    “嗯,”剪秋咬唇,“他也说啦。那是别人送他的,如果,如果奴介意,他便给了银子将人送走。”

    “奴想留在边地,留在鄯州!奴之前不曾想要成亲,如今二十有四,年纪也大啦,就算有人相中,多数也是做个继妻填房,毛将军,也挺好的。”

    顾含章复又倚了回去:“你是为了留下才想嫁给他?”

    “也不全是。”剪秋摇摇头,“留在鄯州只要姑娘允许,奴就能如愿。姑娘,奴,奴也想试试。”

    顾含章笑了:“成。你既想好了,我自不会反对。只你要明白,倘若有一日他对你不好了,你也别委曲求全,我这边总有你一席之地。”

    “姑娘放心,倘若他负了奴,奴自不会忍了他。”

    “你是宫人出身,明年本也是到了可以放出宫的年纪了。之前你是挂名在太医署,我向福寿总管讲一讲,今年出宫的名单里先把你放出来。你要先回原籍寻一寻你的家人么?”

    剪秋脸有些微红:“奴便不回原籍了。头几年托人带过信也带过银子回去,如今父母均过世了,旁的人,也没什么可以掂念的。毛将军那里,我也说过,我如今也不过孤身一人,他若是想要个有助力的,我这样子的可不是好选择。他说,他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的,他自己也是从小讨饭活过来的,要不是寇侯爷,他现如今还只是一名山匪呢,或许连命都没了。”

    “好吧,既如此,你便退下吧。咱们是女儿家,总要等着男方先上门提亲才是。”

    剪秋这才有些羞涩地退了下去。

    宋暮云惦记着自己的亲事,二月初匆匆处理好了鄯州的初步事宜,便带着亲卫快马加鞭赶回了云城。而顾含章在苑中休息了一日便回了兵营。她以前虽说是在北府军中行走,到底不是主帅,况且又离开云州几年,回来的时候直接带兵出征,并不能全面了解军中的状况。如今有太子的手令,时钧又全力支持,加上原先赤岭谷一众军士的攘助,短时间内对云州这边的北府军倒也重新有一个了解。因着应了胡六娘送她出嫁,又有来时萧亦昙的再三叮嘱,她便计划着等从帝京返回时再去朔州和蓟州。

    宋暮云急着返京,在云城休整了一日便催着顾含章启程。顾含章来时重任在身,只带了贴身女卫疾行,回时依然不得轻松,不由得笑他:

    “你这是生怕新娘子成煮熟的鸭子飞掉了不成?”

    宋暮云嗤笑:“你懂什么?等你也有了心上人你就知道什么叫归心似箭、相思成疾了。”

    顾含章不屑:“显得你多能耐似的!三十来岁的人了,人家都差不多做祖父了,你呢?”

    宋暮云瞥她一眼:“虽迟,总归开始了。”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孤家寡人就不必羡慕了。”

    言毕,哈哈大笑着催马而去。顾含章被他说得一怔,反应过来,冷哼一声,拍马追了上去。

    边地还是雪凛风寒,帝京这边树木已经渐渐开始抽枝了。宋暮云虽在鸿胪寺干着寺丞的活,其本身却是挂了个从四品宣威将军的名号的。他从云州返回帝京后便托人在城南购了一处带着花园的大三进宅子,挂上了宋府的牌匾,如今接亲的新房也安置在此,竟是与南阳侯府两相分清的样子。在离京之时,又是请托了胡府与太子府,如今吉日将近,府中自是一片热闹。

    “来来来,这边,低一点,哎,对了。”几个年轻的奴仆跟在白面无须的中年宦官身后,忙忙碌碌地往树上、廊下挂着红绸、灯笼,手巧的则是把扎好的绸花一朵朵选择位置往树枝上扎,力求看上去感觉去逼真一点。

    宋暮云赶回来的时候,刚刚进府就看到这么一幅热闹的景象,不由微微笑了,一脸的大胡子下的笑颜显得特别的狰狞扭曲,那宦官扭头瞥见,吓了一大跳:

    “这谁呀?呀,呀,呀呀呀,宋大人呐。您这,哎哟哟,哟哟,我的新郎官呐,怎么这一副样子了呀?快快快,青娥姑姑呀,快快快,哎哟,您快点哟,这新郎官这副样子可怎么见人哟。”

    青娥在一遍哎哟的叹息声中急匆匆地赶过来,就见宋暮云一脸懵地站在大门口,手足无措的样子,格外的呆萌。她“噗”地笑了出声:

    “大人,您这是去当山大王了吧?瞧您这一脸胡子,这皮肤黑得,都不忍看了。”

    宋暮云尴尬地笑笑:“这不是,急着赶路,没来得及打理吗。这脸,不是真的黑--吧?”

    后头一个“吧”字落得有点心虚。

    鄯州的日光,好像,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灼人,嗯?

    青娥扬声叫人,然后拉着他就往里走:“来来来,先沐浴,然后看看,先补救补救。”

    宋暮云身后的一干亲兵面面相觑,没人招呼,那就,自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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