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恩桃再次醒来的时候，一股辛辣药气正巧钻入鼻腔，引得她咳嗽连连。
“姑娘，你终于醒了。你脸上，还难受么？”
药堂的人字药柜后，一位鬓角斑白的老人放下手中刚抓的药草，他忧心忡忡地走到江恩桃的药榻前，俯下身子，整个人显得更佝偻了些。
他伸手搭上江恩桃的脉，含糊沉吟中，干瘪的嘴角直往下陷。
江恩桃东看看，西看看，又望了一眼他头上浸着草药味的皂纱巾，对他的身份心中已是了然。
“大夫，我是因为吃了辣椒，才引起的……唔，风疹，对吧？”
很小的时候，她有次尝试着吃了辣椒。但很快高烧不退，脸上还起了一大片红疹。父母焦急地抱着她去医院，足足输了好几天液，她的身体才有所好转。自那以后，她怎么也不敢再碰辣椒。
可惜今日，曲大娘的鱼烧得太糊，一眼看去就是一块炭，根本看不出来上面还裹了辣椒。恰好那时，曲渺渺的小弟又缠着她说话，她觉得奇怪，对筷子夹了什么，进嘴的又是什么便有些心不在焉……
“唉，姑娘。原来你自己也知道，此病正是风疹呐。”大夫连叹气声也很浑浊，“就是可惜，曲口镇地处偏僻，药材也少，我这儿眼下也没有十分有效的方子。”
对于效果，江恩桃虽然心里本如明镜一般。但她着实没有想过，医馆的大夫一开口说话，竟是如此实诚。
“说实话，还是挺难受，”江恩桃同样实诚。她嘴角扯开一个苦笑，“不过，谢谢大夫。”
眼下她的刺痒感，有所减轻，但的确也仅仅消除了一半。
她一边试图抓挠自己的脸，一边想着，纸片世界应该是没有“过敏”这个名词的，说了他们大概率也听不懂。于是，她刚刚便干脆换成了“风疹”的说法。
她的手刚一抬起，还没挠到自己的脸，便被倏然横进来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拍。
江恩桃身子一僵。她向上抬眼，先是看到少年骨节清晰但有些苍白的手，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
紧接着，撞上了少年一贯柔和淡漠的神情。
啥呀？
江恩桃眨了眨眼睛。她的头脑昏昏沉沉，没反应过来陆茂之刚刚到底什么用意。
陆茂之也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目光清浅。却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相对无言的两人间，方显扬适时凑了过去，“江师姐，忍一忍，别去挠，挠破了会更难受。”方显扬盯着她的脸，忽然有些不忍心，“你的脸……”
江恩桃疑惑道:“我的脸怎么了？”
最多也就是满脸红疹，看着又丑又碍眼吧。再说，上次吃多仙草灵药导致咳血，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比起上次，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陆茂之睨了他一眼。
方显扬心领神会，识趣地立马闭嘴。
闻息月泪痕斑斑，娇娇柔柔地拉住江恩桃的手，“没事，师姐答应你，一定会把你的脸治好。”
江恩桃没有多想，只尴尬点了点头。
“要是樱桃姑娘在就好了。”双手抱臂，离众人站的距离相对最远的陆鹤澄突然感慨了一句，“她在的话，什么风疹，定是手到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好。”
“不错不错，”方显扬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连你现在，也知道要关心江师姐了。”
陆鹤澄哼了一声，心头十分无语。
他想的，跟方显扬刚刚说的完全是两回事。他不过借题发挥，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再能遇见樱桃姑娘罢了。看来，这堆人里，还是江恩桃才能理解他。
想到这儿，他重新看向江恩桃。
她的脸岂止红疹，眼下可以说是烂得十分诡异，简直已经无法入眼。他忽然也觉得，江恩桃虽然不算十分，但也有一两分可怜。
不过，他很快止住了自己的念头。修剑又不用看脸。她的脸就算再烂，再治不好，不也是长风仙尊亲收的徒弟……
正在此时，陆鹤澄忽然感觉到一道新的目光扫来。等他转过脸望去，发现陆茂之一脸平静从容，凝着某处虚无，却并未看向他。
是错觉么？
陆鹤澄挠了挠后脑勺。
曲渺渺迟疑半晌，她拧好一块浸满药草凉汁的巾帕，小心翼翼替她轻轻擦拭溃烂之处，方才嗫嚅着道:“桃桃，所以你之前不吃我带的辣椒脆，并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风疹……”
江恩桃没有想过曲渺渺还记得这茬，她无奈道:“我只是说我吃不惯。吃不惯，本来又没说是嫌弃的意思……”
曲渺渺低下头，停顿片刻，语带哭腔道:“对不起。”
听到曲渺渺出声，忙碌一阵的大夫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不可置信地走到曲渺渺面前，揉了揉深重倦容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
“刚刚我没注意。你，你莫不是东柳巷曲家那大丫头？你，回来了？”
曲渺渺止住抽噎，看向大夫由于惊讶而露出的残缺牙齿。
她迟疑了一会儿，“对，我是曲渺渺。您是……黄大夫？”
大夫点了点头，眼里闪过惊喜。
“曲丫头，好几年没见到你了，这女娃果然一年一个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当年，我就看出你是块成材的料……”提及回忆，下巴的须白连着他的头一起微微抖动，他又搓了搓手，“我还记得，我跟镇上几家有点威望的老人好说歹说，才劝动你娘，送你去悬峰门修仙。”
曲渺渺愣了一下，“黄大夫，谢谢你们当年的好意。可，等走出曲口镇才知道，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修仙的资质也十分平庸。”
曲渺渺垂下头，“我辜负了你们的心意，我，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本事……”
大夫听闻此话，连忙摇头，“怎么会，你现在年纪尚小，修炼难免遇到困难跟瓶颈。修仙的事慢慢来便是。切莫心急，切莫心急啊。”
曲渺渺眼睛一酸，鼻子跟着红了。
江恩桃下意识与陆茂之对视一眼。
这个大夫有点意思，明明身在曲口镇，却没有提曲口幽谷成仙的事，还劝曲渺渺不要着急。看来，他是不相信曲口幽谷所谓的“大仙”。
见曲渺渺没有什么回应，大夫又鼓励她道:“曲丫头，你还记得么，那时你小弟，还有你邻居家得了治不好的病，人的气没了。连棺材都给他们造好了，停在院子里。是你，把他们救了回来。大家都说你能医死人肉白骨，是个有仙缘的奇才……”
……医死人，肉白骨。
陆茂之耐人寻味地看了看曲渺渺，若有所思。
曲渺渺有些僵硬，打断道:“黄大夫，你记错了。”
大夫怔愣道:“错了？”
曲渺渺咬牙，回避他的目光道:“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的小弟只是生病了，但不严重。他的病，也是您治好的。我当初……只是粗通医理……来您这儿抓了几付药而已。”
“是、这样么？”大夫皱眉，喃喃道:“我这记性，最近是不太好，难道这事还我是真记错了……”
曲渺渺刚松了一口气。
又听大夫说，“诶，你邻居家那个孩子一会儿也要来给他娘抓药，当年的他也该记事了。要不，你在这儿，再等等他……”
“他？在这儿么？”
曲渺渺打了个寒惊，脸色一下子难堪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