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峰门的师姐们，对江恩桃的抱怨与不满一如往前。

    初初她与江恩桃同住时，师姐们还会悄然向她打听江恩桃与沈棠舟相处的种种细节。

    一点消息，便可以换一些灵石。

    曲渺渺这才意识到，师姐们不喜欢江恩桃是一回事，但江恩桃身为长风仙尊爱徒，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此她出入神秘，外人对其行踪知之甚少，又是另一回事。

    她们想要通过她知道江恩桃具体的行径，更加牢固、更有说服力地让江恩桃坐实她们口中的诸般“罪行”。

    曲渺渺用了很多年，才慢慢接受了自己所谓天赋的平庸，慢慢接受自己很难靠在悬峰门修道，来积攒一笔财富，让远在曲口镇的家人过上好日子的事实。

    但江恩桃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僵局。

    多可笑啊。

    原来，这也是从前尘埃一般平平无奇的她，在师姐们眼里，唯一能体现出的价值。

    以灵石交换消息作为诱饵，师姐们冷冷望着她，笃定她不会拒绝。

    曲渺渺在师姐们面前迎合一笑，心里却有些滋味苦涩。

    是的，让她自己觉得更可笑的是……

    她还真不会拒绝。

    ……

    不过，不管曲渺渺说了什么，哪怕她有意无意，小心翼翼说了些替江恩桃正声的话。师姐们也自会按自个儿心意解读一番，又从一二言行里“明察秋毫”。

    譬如，江恩桃既不喜欢出门，那她定然是躲在屋子里胡粉饰貌，搔头弄姿，以期吸引沈棠舟注意。

    他们咬牙断定，她与沈棠舟两人果然有私，果然有负于闻息月。

    只有曲渺渺晓得，同住的那一小方天地下，江恩桃极少正经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她只不过天生了一副明丽样儿，就算对着一条狗，笑意也莫名勾人深情。

    也不知道江恩桃在想些什么，镇日不是闭目养神发着呆，就是歪身倒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

    至于沈棠舟，虽然常来找她，但多是带着长风仙尊的师命来给江恩桃送东西。她其实倒瞧不出来，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暗流微妙涌动。

    甚至，曲渺渺有时候会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当世第一人长风仙尊爱徒的身份也好，师姐们眼里的金饽饽沈棠舟也罢，这儿的一切，江恩桃既不放在眼里，也并不觉得相干。

    她也曾怀疑过江恩桃当日问她做舍友，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江恩桃倚枕起身，含混笑笑说，哪有，是因为她跟悬峰门其他女修都不一样。

    她眼里有了零星光彩，忙追问是哪儿不一样。

    江恩桃不假思索，说她比其他人生动活泼，也好接触。

    刚刚还无比期待回答的她眼眸瞬间转了黯。她张了张嘴，却堪堪忍着，终究一个字没说。

    原来，就连江恩桃一时兴起看上的，也不过是她为了生存下去，伪装的一张“皮”而已。

    因此，当江恩桃后面说把她当“朋友”时，曲渺渺只将她表情木木地收入眼中，心里茫然一阵刺痛。

    后来，因着从曲渺渺那儿每日听到差不多无实质的内容，师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不知是谁起了头，师姐们对她的消息可靠度起了疑，冷冷的附和声越来越多。

    “笑话!你替她遮遮掩掩，难不成真以为依她那性子，便会念着你的好，替你在长风仙尊面前美言几句？”

    “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资质平庸也就罢了，怎么你连脑袋也如此不开窍。远的不说，你的束脩，哪一分一厘不是我们给你凑的。答应给你的灵石，我们又何曾短过你？”

    “而她呢？她江恩桃，本就家底子厚，进了悬峰门也惯会撒娇撒痴。她倒是想什么有什么。来，你自己说说，你情况明摆着如此困难，她哪次不是眼睁睁看着，又有哪次真的对你施予过援手？！”

    “曲渺渺，师姐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你本心不坏，跟江师姐不一样。不过，你也不要怪师姐讲实话难听。她废物一个命好照旧有人兜着。你的命贱，你不行。”

    “是啊。你们一个天一个地，她选你当舍友，不过是诛心之念。不说修为，论样貌，你在悬峰门里同样最不起眼。你们同行同住，在其他师兄师弟眼里，便衬托得她更出挑。”

    曲渺渺倏然抬头，努力挤出笑容。对师姐们的提点，表面全盘接收。

    她不傻，师姐们说得不可能全对。

    但，也有对的。

    她唯一确定的是，江恩桃不可能真的把她当成朋友。

    就如江恩桃早已忘了，她曾经见过自己一面。那时，她撞翻了她的鱼。可她现在，却再也没有养过鱼。她试探问起，江恩桃对鱼的事也是完全茫然。

    她之于江恩桃，就跟那条鱼一样。当时可有，以后可无。

    不止如此。这段时间，她察觉到江恩桃似乎确实有一些秘密，但她的话却总是戛然而止。

    她明白，她并不信任她。哪怕，她从未把她似是而非的秘密告诉其他师姐。

    “哼。曲渺渺，我不像其他师姐那样好说话。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脸给谁看？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见不得她欺负息月师姐而已。”

    一位师姐的声音又一次打断了曲渺渺思考。

    曲渺渺顺着声音看去，师姐神情严肃，手持一把有点熟悉的紫竹骨伞。

    是她进悬峰门见到的第一位师姐，虽然这只是第二面，但她记得她姓文。

    这位文师姐话音又起，“领你入门那日，我好心提点，这些年我见你诸般行事，勉强也算循规蹈矩。你当晓得感恩。可唯独让你不要招惹江恩桃这事……罢了罢了……既你已经招惹，若江恩桃这事上你犯起糊涂，心不向着我们，我们也绝不会再养白眼狼。你的补助我们就此断了，永不再续。你自己回去权衡利弊！”

    “我……”曲渺渺悄悄攥着娘亲寄来的又一封信，脸色瞬间像窗户纸一样煞白。

    “多谢各位师姐，我会好好考虑。”

    半晌，她听到自己闷沉疲惫的声音响起。

    ……

    曲渺渺拖着似铅重的步伐，回到了与江恩桃的同住的舍处。

    她支支吾吾道:“桃桃，要是有人背叛你，你有可能会原谅他么？”

    对方很快回道:“不会。我前男友当初背叛我后，又找我复合，你知道我当场送了他什么吗？”

    被人背叛，她还会反过来送人东西？

    曲渺渺忐忑稍减，转为疑惑道:“你送了什么？”

    “送了他一个滚字。”

    这话并不好笑。

    “我……”曲渺渺怔了怔，说不出自己隐隐的难受是不是因为心疼对方。她默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桃桃，你刚刚说的前男友是什么意思？”

    “前男友嘛……”似乎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江恩桃神色也有些不大自然，“在你们这里，就是曾经的相好，后来感情黄了的意思。”

    话音落下，江恩桃偏开头，岔开了视线。

    曲渺渺勉强笑了一下。

    长风仙尊一手养大的爱徒，怎么可能轻浮到有什么感情黄了的旧相好。要是真有点影子，早被师姐们搜肠刮肚，不知道乱嚼成什么样。

    可，除了江恩桃她自己，再没人提过此事。

    曲渺渺心里叹了一口气。

    江恩桃果然不愿意信她，才说些古里古怪的假话来防着她。

    ……刚好，她也不值得再被她相信了吧。

    她努力打起精神，做最后的挣扎。被汗濡湿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不算精致，但洗得很干净的小罐儿。

    她转了话题，“桃桃，娘给我寄了些辣椒脆。你也尝点吧，可好吃了。”

    这时，对方却看也不看她，对着空气像跟另一个人在吵架，难得一团焦眉烂眼的样子。

    “桃桃？”

    曲渺渺有些无措地拿着罐子，又僵硬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话。

    江恩桃后知后觉，这才匆匆转过脸，笑意不达眼底。

    “谢谢渺渺，我不用了。”

    曲渺渺心又冷了冷。

    她能给她分享的最好的东西，在她眼中看来，应该确实拿不出手。

    “那，明日好像是文师姐跟陆师弟在小厨房当值。桃桃，你想吃些什么，我看看能不能求他们小厨房做点出来。”

    “陆师弟？”完全没有留意到曲渺渺表情有了一丝古怪，江恩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哪个陆师弟？不会是陆茂之陆师弟吧？”

    江恩桃脸上堆满笑，眼里全是敏活神采。

    曲渺渺一愣，不知是不是因为很少见到江恩桃如此激动的模样，她准备好的笑意并没有及时挤出来。

    她指尖微缩着，“桃桃，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江恩桃狡黠一笑，又靠近曲渺渺一点，“很感兴趣。”

    感兴趣……

    那她、又要拥有新的朋友了么。

    曲渺渺向后退了半步。

    一种极微妙的痛感从曲渺渺喉头滚落心口，咽不了，也吐不出。

    “我一会儿就去找文师姐，看看能不能换个值。”她吐了一口气，又恢复成了平日活泛的样子，却回避了江恩桃过于灼热的目光。

    “这样一来，桃桃你跟陆师弟自然也就有机会认识了。”

    ……

    陆师弟？

    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外门弟子，还有就是……

    “怎么连爱慕息月师姐的陆师弟，她也要缠了去？”文师姐款款递给曲渺渺一包药粉，她掩袖咳了一声，才收起鄙夷神情，静静问道:“明日小厨房，该怎么做，你都想好了吧？”

    曲渺渺耳朵一下红了。不敢与对方对视，只盯着沾湿了雨的伞面上坠着一枚精致雅巧的铃铛，声如蚊讷，“文师姐，我知道了。”

    雨不稍停，文师姐仍是撑起紫竹骨的伞，脸上略略露出一点满意的意思，“这不是栽赃陷害。你记住，我们只不过是用了点手段，让所有人更快看到她真实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