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蜉蝣消失了,“孩子”也慢慢消失了。

    “小虫”看着眼前一切,完全不为所动,只虚弱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傻子!都是傻子!活该你们是短命鬼!”

    江恩桃有些无语。一个个,人也好蛇也罢,说起话来怎么都是戳人肺管子的毒。

    被“困住”的“爹娘”本是流着泪,因着他们的消失,他们身上的禁制慢慢减弱。

    短、命、鬼……

    被“小虫”这么一激,“爹娘”们的脸涨得红了起来。取代惊恐与畏惧的是……

    没有了孩子,就算它真是什么大仙,又有何用?得罪又如何?他们再无所求,再无顾忌。

    大家意识渐渐清明,不约而同死死盯着“小虫”。

    “你真是说书先生变的?那你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曲丫头跟江姑娘说的话可是真的,你为了报复我们,收敛我们钱财,引诱我们来曲口幽谷?”

    “其他人的话我们可以不信。但我们孩子的话,难道还能有假?”

    “我们孩子好不容易靠着蜉蝣回来见我们几面。是你,是你利用他们,把他们折腾得不成人样……”

    这些人……

    其实陆茂之用传音符还告诉了她,若不是靠“小虫”一直给这些蜉蝣附身的“孩子”输送灵力,这些“孩子”可能连半年时间都撑不住。只不过,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这些“孩子”这段记忆被它悉数清除。

    也因为有了它灵力的“孩子”反过来伤害它,它的身体才会虚弱地这么快。

    虽然用心歹毒险恶,但某种意义上说,在“孩子”这件事上,“小虫”做得也不全是坏事。

    收敛钱财这事虽做不得假。但它最后真吞进腹中的那些,却是镇上有名的奸恶之辈。

    可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受得到后又失去……他们只是需要发泄。是她或者是“小虫”,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江恩桃心情有点烦躁。

    该死,她怎么会越来越圣母。纸片世界里管起人的闲事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有点同情起一条嘴比心更毒的蛇。

    那、他怎么想?

    江恩桃蹙了下眉心,抬眼下意识看向陆茂之,却恰好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

    沉默有时的陆茂之掀了掀眼皮,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平静地过分,“江师姐,人心便是如此。它算计人心,该知道早晚有天自己也会被人心算计进去。”

    江恩桃点了点头。她心想,陆茂之不愧是修无情道的。是她太浮躁了,在他面前,她那点儿心思就是坨拿不出手的渣。

    话音刚落,这堆人里,有人又站了出来。

    这人衣料一看便是上乘,手里正握着一枚圆润的玉佩。他直直凝着“小虫”,眸底闪过悲伤、不解与愤怒。

    “可我们陈家不过是从外面搬来镇上的住户,祖上绝无可能得罪什么守谷仙人。你算计他们,怨恨他们,为何要把不相干的我们陈家也卷进来?”

    这人正是陈元的父亲,镇上赫赫有名的陈富户。江恩桃对他颇有些印象,除了那场阔气热闹的宴席外,另有个原因便是——他看自己眼神总是有些掩不住的嫌弃。

    江恩桃一怔,对啊。难怪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其他人的原因,若为真,在陈富户身上,却根本行不通。

    “小虫”眼含审视地看向陈富户,面色冷凝,淡淡一嗤,“你问得迟了,我只能告诉你,你说得不错,你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你自己刚刚已经说了。”

    “我说了?我说的什么?”

    “你,跟他们其他人不一样。”

    陈富户感觉被戏弄,面色僵了下,犹豫片刻问道:“哪儿不一样?你什么意思?”

    “小虫”却不再解释,转头一扭,身子似乎转瞬便要滑进草丛。

    “想走?我的金银玉器怎么办?”陈富户憋不住了,他目光本是落在江恩桃与曲渺渺的方向,却很快收回,上下一顿打量,重新投向陆茂之。

    他赶紧叫了声。

    “喂!你,去把它逮住!”

    江恩桃默默噎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这有钱人还真天真。她平时怎么哄着供着都没用,他竟还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给这位祖宗指派活儿。

    果然,陆茂之慢吞吞地嗯了声,手脚却无一丝动作。

    “你……”陈富户不解其意,“嘶”了一声,余光扫过身后一片白光。

    发青的脸顿时亮堂起来。

    “是他们来了!”

    陈富户说的他们,便是此次来曲口镇参加试炼任务的其他修道者。

    这里面,不仅有陆鹤澄、方显扬、易紫君,还有许多江恩桃觉得眼生的修道者的面孔。以及之前在铸剑镇见过的蒋樱桃和没有出现的真正周家婶子。

    陆鹤澄从怀里摸了一圈,掏出一袋茶粉,手一扬,“难怪我一早便觉得有古怪,茶馆的茶粉里添了致幻的药,会让人记忆变得混乱。”

    “你这马后炮放得可真不含糊,”方显扬切了一声,直截了当戳破了他,“什么一早就觉得有问题,明明就是樱桃姑娘发现的……”

    “你……你说得也没错。”陆鹤澄顿了下,被人呛了,倒也难得不恼,“总归是樱桃姑娘提醒有方。”

    “你的身份我已经知晓。你做的那些事,来的路上我也都清楚了。”他转过脸,看向“小虫”,眉心分明皱了一下,“不过,我有一事问你,为什么你不吹风把我卷起来,你为何放弃我……”

    话到这儿,陆鹤澄手指向陆茂之的方向,语气不甘道:“要选择他?”

    陈富户一愣,他不了解陆鹤澄平日誓要赢过所有人的傲性子。脱口而出道:“这,重要么?”

    “小虫”眼皮抬了抬,敛回目光,显然也是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诘问打乱了阵脚。

    陆鹤澄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重要。当然重要。”

    方显扬:“……”

    江恩桃:“……”

    “这条蛇,害了人,还骗了我们许多财物。你们是修道者,就算它真是大仙,你们也得想办法替我们找回公道,尽早挽回我们的损失。”

    原以为他们个个手脚利落,以捍卫正道护卫百姓为己任。但这些修道者,一个个明显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陈富户正是心焦无法,不得已强行把话题转到正道上。说话间他一眼瞥去,却看到周家婶子不知何时被逼到了山崖边。而那条蛇,蛇口大开,趁人不注意,蛇尾正无声无息扫向周家婶子。

    “啊!它还要害周家婶子!”

    “什么?”一脑门子火,正苦于无处表现的陆鹤澄登时一激灵,他反应极快,提剑便朝蛇身刺去。“有我在,你休要再害人!”

    曲渺渺亦是迎身而去。

    江恩桃摇了摇头,好像有哪里……不对。

    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蛇身僵直,地面猩红一片。它的伤口比之前更为可怖,颤抖的鳞甲被吹来的寒风染上了片片苍白。

    金光一点一点消失。

    它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流逝到尽头。

    但它的尾巴,却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稳稳把周家婶子卷到了地面。

    周家婶子一手撑着地面,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她终是遭受不住,捂住嘴,眼泪滴滴滑落在指缝儿,嘴里是不成句的混乱。“童童走了,我不怪任何人。但我心岔了,开始想着我也不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

    “不知道我这种祸害,会发善心救你?”

    “小虫”低沉沉地笑了,惨白的眼尾泛起血气,它扫了眼天际,声音重新变得落寞凄凉。

    “罗里吧嗦的,吵死了。”

    “还说不怪任何人,呵呵。你怎么跟那个人一样既胆小又胆大,又莽撞又无聊。”

    就在这时,谷底“嘭”地一声巨响。

    “小虫”吊着最后一口气,紧张地撇过头看去。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用符箓炸雕像的么?”

    字最后吞了回去。

    因为它白得煞人的脸上,忽然映了万般光彩。

    绚烂烟花,银白洗绿,嫣红姹紫。

    山谷随处可见的红花微微卷了边,旋转交织着,随着烟花一起腾空,一串接着一串绽放盛开。

    两具孤独的雕像在天幕的烟火里,眸子透出微光,仿佛也有了一点生气。

    原来,这就是江恩桃用来威胁它的符箓。

    可笑。

    “小虫”脸上的神色,从诧异很快转为了然。

    “多谢。”

    它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学着蜉蝣的样子朝着江恩桃行了一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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