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江恩桃随沈棠舟赶到了水池处时,几名高矮不一、神色大恸的修士正左右拉着一层白色油幕,将两具尸体放在水池外的几块大的石头下作遮挡。

    这个水池,距离演武台不过百米左右。其间并无一颗浮草,间或仅有几尾鱼来回穿梭。江恩桃有点印象,白日比试时,便有不少飞出来的断剑落入水池中,惹得阵阵鱼跃。因着此前不久的如注暴雨,水池里的水渐渐有向外漫出的趋势。

    一尾身如红绸的鱼被雨势冲到地面,身如膝胧鬼影。它眼窝大开,鱼腹不断鼓起,身体翻滚挣扎拍打着地面,拼命摇动着鱼尾。

    沈棠舟躬身,把鱼身一拎一甩,将它重新送回水池中。

    目睹已经离开的沈棠舟终于又出现,这几位修士嘴巴一张一开,听不出什么明显声音,但看嘴型似乎是在唤“棠舟师兄”。

    就像濒死的鱼被人所救,好不容易重新呼吸获得了自由。他们脸上惊恐的神色这才稍稍有所缓和。

    “目前有其他人来看过尸体吗?”

    沈棠舟此话一出,几人的脸顿时又被冻住。

    发现尸体的一幕鼓胀地挤在他们脑海中,他们心内昏旋翻转,久久不能释然平静。这些修士高高兴兴来第一宗派参加演武大会,却一下子折了两位门中最出色拔萃的弟子。额上沁出的豆大汗珠,渐渐与地面雨渍晕在了一起。愧疚有之,恐惧有之,他们实不知日后如何回师门交待。

    是夜,水池晦暗不明,夜色同样浓稠如浆,雨几乎已经停了。

    这刀划不穿、剑刺不透,泛着潮气的沉黑,愈发让人心感到惶惶。

    有人喘着粗气答道:“除了棠舟师兄你跟息月师姐,以及我们同门几个师兄弟,此前暂时还没有别的人过来。”

    沈棠舟转过身,指了指其中一位拉着油幕的修士。也是刚刚答他话那位。

    江恩桃顺着沈棠舟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位修士生得骨瘦如柴,一副貌不惊人的老实样。即使今日刚见过,也很难让人在明日回忆起他面长面短。

    “小师妹,尸体就是这位天河门的元师弟先发现的。”沈棠舟锁紧眉头,向江恩桃沉声解释道:“息月师妹她也已经在去往赤华峰的路上。等她找到赤华真人禀报这事,几位峰主估计很快就会赶来。其他一些知情的师弟师妹也赶去通知其他人了。我怕会出什么岔子,所以让他们几个同门师兄弟先守在这儿。”

    十位峰主住在与悬峰山相连的十座副峰上,比起江恩桃的竹舍,路程更远。

    江恩桃被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气熏得头晕。她脱口而出道:“为什么要走路去报信,不直接用传音符?”

    若用传音符,岂不是传信更快。

    “死历来是悬峰门大忌,更何况如今还发生了其他宗派弟子死在悬峰门的惨事。”沈棠舟神色凝重道:“若是用传音符,势必会留下痕迹,说不定会打扰到正在闭关的师尊。更重要的是,若控制不好传音距离,恐怕也会引起其他此时人不在悬峰门的门派修士间不必要的恐慌与猜测。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实在不宜动用传音此法。”

    江恩桃点头。

    不得不说,在大事上,沈棠舟比她稳重多了。一言一行,的确符合悬峰门大师兄身份。

    一阵凉嗖嗖的风从背后吹来,直上脖颈根。

    江恩桃打了一个寒颤。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直面人的死亡。

    江恩桃心一阵狂跳,她屏声静气提着一盏青纱灯笼,用手指轻轻挑开一点油幕,再将青纱灯笼往前一照。

    黏湿的头发紧贴着青中透着死灰的头部,两具尸体脸明显已经泡得有点肿胀溃烂了,只身体用术法变幻出来的鲜红铭旌盖着。他们各自的眼眶皆撑得极开,瞳孔扩大溃散,口鼻积了不少泥沙,面部各处黏膜瞧着均有破裂出血的迹象。

    被江恩桃手中灯笼缓慢移动的幽光一照,两具尸体五官留下模糊重叠的磨损光点,显得更为扭曲可怖。

    江恩桃从外在勉强能够分辨,一具尸体长了微须,一具尸体阔面精目。

    是他们?

    江恩桃心中一紧,手中灯笼几乎不稳,气也不能吐,被尸体扑面而来的腐朽锈气呛得往后直退了半步。

    “他们、怎么会死在水池里?”

    “我,我们天河门几位弟子,自演武大会结束后,悄悄相聚小酌。黎师兄与庞师兄,似乎是对今日比试不太满意,想是为了浇胸中块垒 ,他们闷酒泥醉了一大番。 ”

    初初被沈棠舟指到的那位元修士一脸惨白,死死盯着脚边的尸体,哆嗦着嘴角,拼命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过,两位师兄平日饮啖兼人,酒量本来就超乎常人。遇上这种情况,我们也不好多劝。后来,酒饭结束,我们回了落脚的住舍。两位师兄却提出说他们要去演武台附近再练练剑与符箓。这样的情况以前他们酒后也有过很多出,我们便没有多想。可过了一阵,雨忽然下大了。我们担心,再来寻他们时,却听不见一点剑鸣之声。最后,最后,就是发现水池有异样,像有两段浮木飘水上。我凑近,就在附近的这个水池里发现了……他们尸体。”

    按照正常情况,这些名次进了一百的弟子不论本派外派,本是要在悬峰门歇上三日。三日后,再行抽签分组下山进行历练。

    这两人却在崭露头角之初,遇上这么不幸的事。

    江恩桃虽然讨厌这二人出手狠辣刁钻,但排开他们那些手段,看得出二人天资很是不错,江恩桃也很是欣赏两人的水平。再说,什么也大不过生死。生死面前,她不禁也生了唏嘘。

    江恩桃将手探入水池,捧起一手泥沙,查看一番。

    确实与两具尸体身上的泥沙瞧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还真是淹死在水池里的。”江恩桃露出复杂的神情,又问道:“悬峰门的水池不算浅,但也不比江河。他们难道不会水么?”

    这位姓元的修士跟着叹了一口气,“好骑者堕。我猜,庞师兄跟黎师兄平日虽然会水,但可能酒后不慎,才在私自比试之时跌足倒在了水池,最后没有挣扎起来。”

    按照修真门派的规定,明面不能饮酒,更不要说聚众饮酒。是以,这位弟子解释经过,悲痛之际提起“酒”时,脸上阵白阵青,又多了些尴尬神色。

    另一位个头最矮,一直没出声的修士一脸哀戚神色,泣血涟如,“棠舟师兄,江师姐,你们悬峰门可是第一大宗。庞师兄跟黎师兄刚闭气没多久,你们一定有办法把他们救活的,是不是?”

    沈棠舟摇头,静静伫立良久,方才歉然道:“人死不能复生。对不住,这位师弟,悬峰门的人并不是金仙,没法救活死去的人。不过,他们人死在悬峰门,我们多少也有一定责任。”

    听到无法救活两位师兄,这个修士瞪着江恩桃,忽然冲动地尖叫起来,“江师姐,都怪你,两位师兄的风头都被你抢了去。若不是你,他们不会落得这般不痛快,也不会酒后失意修炼,死得这般凄惨。”

    沈棠舟蹙起眉头,下意识把江恩桃护在身后。

    “崔师弟,不要乱说。”那个面目平平的元修士出声打断了他,“比试本就是各凭本事。技不如人,便只有愿赌服输。江师姐输给我们庞师兄时,当初不也没说什么?你怎么能把所有事都推在别人身上呢。我也很痛心,但两位师兄的死,我们早迟都要接受,它就只是一个意外……”

    “我知道,可我、我没本事,我不知该怪谁。”被喝住的那位矮个修士紧咬着唇,脸上是痛苦到麻木的神色,他猛抬起头,声音从尖啸变为哑然颤抖,“庞师兄跟黎师兄曾经告诉过我,他们希望有朝一日扬名立万,轰轰烈烈死在魔界手里。他们,他们不该是这么惨淡的结尾……”

    面目平平的元修士低声叱了他一声后,又侧过身向二人解释,“棠舟师兄,江师姐,虽然庞师兄跟黎师兄平日待人,风评似乎是有些飞扬跋扈。但他们一直待我们崔小师弟极好,崔小师弟对两位师兄极为感恩。崔小师弟年纪尚小,刚刚口不择言冲撞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多谅解。”

    “是我们给你们造成了不便,”这位元修士又咳了一声,叹气道:“我们会尽快把两位师兄的尸首带回天河门,也会向各大宗派解释清楚,不教人对悬峰门非愚则诬,生了误会。”

    江恩桃看着两具尸体,又看了看天河门几位同宗,一时竟说不出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

    此时,鱼身在水中忽然一跃,溅起一个水浪。江恩桃被吸引了注意,凝着鱼尾若有所思。

    总感觉有哪儿不对。

    “等等。”

    有新的灯笼光穿风而来,几人身后传出赤华真人威严的声音。

    “这两具尸体,我们还要查验一番,你们现在还不能带走。”

    不消片刻,赤华真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身后跟着闻息月,陆茂之与方显扬。

    个子最矮的崔小师弟有些不悦道:“庞师兄跟黎师兄走了没多久,尸骨未寒。你们既然没办法救活,就不要去打扰他们。”

    那位样貌平平的元修士左肩微动,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崔师弟,赤华真人面前,不可造次。”

    然后他右身原地一璇,让出一条道来。

    “赤华真人,请。”

    赤华真人毫不犹豫,手持拂尘,将白色油幕跟红色铭旌直接一掀到底。

    “这什么味啊?”方显扬摸了摸鼻子,看到尸体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你们是不是喝酒了?这是……”

    崔小师弟知道此事无从隐瞒,闷声不耐烦道:“喝了,晖河的瑞露酒。”

    “不对。”方显扬摇了摇头,“这个味道,绝不可能是晖河的瑞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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