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听了江恩桃的话,少年的脸一点一点,可疑地红了起来。

    “姑娘,酒,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酒?”

    江恩桃顾不得管眼前的人是不是陆茂之了,只觉得眼前的漂亮少年十分可怜,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酿酒,要把果子或者粮食捣碎,若是粮食呢,还要拌入酒曲,蒸煮一番后,才会发酵得更好。酒还要分许多种,屠苏酒纯净清冽,果子酒酸甜适中,松针酒呢,则是醇和鲜爽……”

    话一说多,江恩桃抚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颇有些头疼。

    她心中猜想,霜是一个除了剑以外,对世间诸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的人。换作现代人的眼光,她就是一个不懂社交,不懂人际关系,接近自闭厌世的“问题少女”。

    可她刚刚对一个“初见”的人,却表现得如此主动热情,这显然不符合霜的人设。身体的不适,应当是对她的提醒。

    江恩桃掩袖咳嗽一声,声音似融化的雪水,透着微冷,“公子未听说过酒,应是不喜,适才是我冒犯唐突。”

    哪知少年嘴角勾起弧度,“不,听姑娘一说,觉得很是有趣。若有幸,雪希望能有机会尝上姑娘口中的酒。”

    “你叫雪?”

    这个问题,不管身为霜,还是江恩桃,都发自肺腑地感兴趣。

    霜一路听铸剑镇的人提起,铸剑镇有个山庄,如今最好的铸剑师,是一名叫雪的少年。

    江恩桃则是听闻身份,对陆茂之附身于他的把握更大了。

    入法阵之前,黑袍剑心解释过,陆茂之脖颈上有一道被曳影划出的血线。因此,法阵之中,陆茂之极有可能成为妻子霜爱恨交织的对象——丈夫雪。

    少年点了点头,漆黑的双眸点点星光,忽然笑了一下,“我与姑娘,也算相识了。有机会,姑娘可以来铸剑山庄坐坐。”

    原来,雪霜夫妇是这样见面的,并非传闻中所说,生于此长于此。郎骑竹马,两小无猜。

    江恩桃睫羽轻颤,同样点头应承。

    ……

    与雪作别后,江恩桃没有选择客栈,而是寻了一间干净的空庙宇住下。

    论起平日用钱,她其实已经算是没有多少节制的,但若照霜这个姑娘买剑毫不眨眼的速度,江恩桃丝毫不怀疑,要是再不省着点儿,下次去见法阵中的陆茂之,她就要衣衫褴褛一路乞讨,该教他看扁了。

    住在免费的庙宇,能省一点,便算一点。

    江恩桃将马栓在庙宇内的一棵大树上,喂了些草料。又提着新买的一只烤得焦脆冒油的鸡,撕成小片,裹在馒头里慢慢吞了下去。

    烤鸡与馒头吃了一半,江恩桃将它们重新装在两包油纸里,一一塞好,又洗净了手。

    一路奔波,江恩桃迷迷糊糊,很快沉沉睡去。

    她是被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弄醒的。待她睁开眼,面前是两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看着差不多年纪,人都还没她腰高。

    一个嘴里塞满了馒头,一个嘴边正挂着烤鸡滋滋的油脂。

    江恩桃不算是一个多善良耐心的人,但自她小时候父母去世后,亲戚不怎么管她,她也饿过很长一段时间肚子。那种感觉,她始终记忆犹新。

    因此,看到庙宇之中,出现的是两个对她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抢了她吃食的小男孩,她面色稍霁,放缓了语气,“你们……”

    “呜。”

    “哇。”

    哪知,只是简单两个字,竟惹得两个小男孩互相偷看一眼,嚎啕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恩桃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会欣赏什么冰山美人。

    不苟言笑的大姐姐,在他们眼里,就算不说话,那张“臭脸”只要摆在面前,也无异于等同于冰冷的呵斥。

    江恩桃一直等着他们喉咙哭得发干,才又开口问他们,“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偷我的吃的?”

    两个小男孩的眼眶仍是通红,但他们渐渐感觉到,眼前的大姐姐不再像他们想的那么可怕。

    嘴边挂着烤鸡滋滋油脂的小男孩,尝试着动了动嘴,“姐姐,我叫小九,他是我弟弟,叫小十。我们平日住在这座庙宇里,刚刚看到有坏人想要偷你的马,我们把他赶跑了。可我们太饿了,回来的时候看到你的两个油包,就没有忍住。姐姐,对不起。”

    嘴里塞着馒头的小男孩扯了扯身边哥哥破了一半的袖子,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嘴。他想不明白,为何他的九哥,不到眨眼功夫,就能对着大姐姐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这个庙宇,根本没有别的坏人,明明是哥哥一开始提出,想要把马牵走换钱。但绳子栓得太紧,他们的小刀割不断,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

    “哦,原来他叫小十,你叫小九,”江恩桃拖长语调,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她手起掌落,稳稳拍了小九一脑门。

    小九明显一怔,他哪里料到这个大姐姐会如此心狠 ,突然发难。哇地一声,他又哭了出来。

    小十也跟着抹泪豆子。

    “我的东西,你们不经同意,也敢乱吃?”江恩桃顶着霜那种面无表情的冷脸,强忍着头疼,心中无限惆怅。她叹气道:“冤有头,债有主。是你把我带进来的,现在不欺负你,等以后出去,机会就少了。”

    两个小男孩吓得一脸青白,互相抱着吱哇乱叫,转身窜进了夜色中。

    ……

    第二日,江恩桃一早便醒了。昨日做“江恩桃”,不做“霜”的时间太多。她大脑一阵昏沉,只得放弃平日雷打不动的辰时练剑。

    天空并不那般蓝,软绵的云朵渐渐呈现出一派灰蒙。

    江恩桃牵好白马,受霜的意识所控,打算出门,再去几间铺子寻找好剑。

    哪知,刚跨出门槛,便见一白色素衫的少年,正起抬手,露出一截苍白手臂。他的手中,立着一方镂金错彩的剑匣。

    “雪公子?”

    “霜姑娘,昨日回家后,我思来想去,你既喜欢剑,便一定会喜欢我这个礼物。我这个剑匣,乃我十二岁时亲手所做。剑匣轻盈,里面能装二十把好剑。”

    江恩桃惊了。

    这个雪,小小年纪,与刚见一面的女子周旋,竟然都如此贴心实意么?

    她委实想象不出,“雪”的壳子下的陆茂之,现在是何表情。

    江恩桃顶着霜的意识,默了默,她认真打量一阵剑匣,坦然道:“不用,二十把剑,并不够我装。”

    江恩桃:“……”

    她默默欣赏着雪一脸猝不及防吃瘪的表情,顺便怜悯了下,意识快要分裂的自己。

    雪愣了半晌,仍是挤出笑容,闷出几个字。

    “好,霜姑娘,以后我定会努力。”

    江恩桃“嗯”了一声,牵着马匹继续出门。

    雪见她要走,连忙拦住她,“霜姑娘昨日承诺请我喝酒的事,不知还算不算数。”

    江恩桃愣怔片刻,顶着霜的意识,睫羽凝着水珠,轻轻应了一声“好”。

    ……

    两人来到铸剑镇最大的食肆。

    葱泼兔、鹅鸭排蒸、蟹釀橙、栗仁蜜糕……满满一大桌。

    江恩桃取出随身带着的银制小酒壶,将酒液慢慢倒进一枚洗净的白瓷小杯中。

    雪取了白瓷杯,仰头一饮。瓷杯很浅,他很快饮尽,眼神也慢慢变得迷离缥缈起来。他歪着脑袋,含糊无邪地开口:“霜姑娘,这枚点心不错,你快尝尝。”

    食肆的店小二间或上菜,仅仅扫了江恩桃一眼,便忍不住叹道:“像啊,真像。姑娘你,真是泼天的福气。”

    江恩桃并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没头没尾地说,她顶着霜的意识,冷言道:“什么泼天福气?”

    店小二却自顾自嘿嘿一笑,伏低背,语焉不详道:“姑娘要是笑起来,就更像,更有福了。”

    ……

    等到雪酒醒,他的脖颈都醉得红透了。

    他将双臂撑在两侧,努力让身体保持一些平衡后,再摆出两根手指。

    “霜姑娘,你答应请我三顿酒,眼下,还差我两顿。”

    江恩桃想,这个人还怪实诚的。说了请他喝酒,便只是喝酒。一桌菜钱,他早早付下。

    其他倒没什么,江恩桃只是有些担心,她应该怎样与“雪”身体里的陆茂之取得联系。

    正在这时,眼前的雪叩了叩木桌的榫头。

    江恩桃敏锐意识到,此前她偶然见过,陆茂之也有过这种动作。

    于是,她也试着叩了叩木桌的榫头三下。

    ……

    寅时,江恩桃被簌簌脚步声所惊醒。

    她睁开眼睛,手背一揉,以为又会看到小九小十那两个小男孩。

    结果见到的是“雪”那张依然漂亮,但不复热情生动的脸。

    江恩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啧”了一声,狐疑地打量一遍,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你,是陆茂之陆师弟?”

    眼前的“雪”点了点头。

    江恩桃觉得新奇又惊讶,问道:“陆师弟,你怎么挑这个时辰来找我?”

    “雪”淡淡道:“江师姐,你白日在桌上叩了三声。我以为,你也知道,在这个法阵中,寅时原身的意识最为薄弱。”

    江恩桃讪讪道:“我敲三下,只是想问你,连喝三顿酒,你身体能吃得消么。”

    “雪”并不答她的话,他的表情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雪霜夫妇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江恩桃捋了捋,“眼下,雪已经对霜有意。霜是个一心只知道铸剑的傻姑娘,只要雪在铸剑一事多帮帮她,也许她有天也会情关开窍吧。到那时,你用同心符为两人一试,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皆是真心,任是天大误会,也不复存在。”

    “雪”微微敛了眉,“同心符?”

    江恩桃迟疑了下,提醒道:“就是你拒绝我时,用的那道符。”

    “雪”愣了愣,“这个方法行不通。”

    江恩桃“啊”了一声,拧眉不解,“为什么?”

    “雪”避开江恩桃的目光,抱臂淡声道:“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心符。当初,我只是不愿你纠缠,希望你早日死心。”

    江恩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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