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江恩桃剜了一块陆茂之捎过来的药膏,细细涂抹在手上。

    药膏清清凉凉,她的酸痛感一时消减不少。

    寅时快过,陆茂之往前踏出数步,掀开寺庙软帘,忽又回身过来,咳嗽几声。

    “对了,江师姐。我在铸剑山庄内,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种了跟霜姑娘额间一模一样的花。”

    “白檀奴?”

    “是。”

    “好,我知道了。”江恩桃点了点头,不自觉抚上自己额心。

    如豆的烛光下,她眼前的人平日如新雪一般苍白的额上泛起一些不正常红晕。

    江恩桃有所察觉,开口问道:“陆师弟,你感冒了么?”

    陆茂之微敛眉峰,神情有一瞬怔然。

    他的确感觉到,不止是江恩桃,附身于这具身体愈久,他也愈发感到不适。寅时虽是原身意识最为淡薄的时间,但也是他低低发着热,最难捱过的时刻。

    江恩桃上前几步,自然扣住他的脉搏,她认真宽慰他道:“没关系,过几日等雪公子跟霜姑娘成了亲。我们就不用寅时偷偷在庙里相见,你也不会受寒,感冒应该很快便会好起来。”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受雪对霜的情感所惑,陆茂之并没有抽出自己手腕。

    他静静看着她的眉眼,面上平静无波,淡淡回了一个“好”字。

    ……

    又是一夜,悄然滑走。

    清晨,屋外一片耀目阳光,大地皆成金色。

    霜蹙着眉,打量着凭空出现的一枚药膏,微凉的眸子里尽是疏离清冷之色。

    她如冰雕一样的肌肤,于斑驳日影下,就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霜。

    小九小十去了铸剑山庄,不再住在庙宇内。除了鸟叫声,这座庙宇,静得落针可闻。

    霜轻轻抚摸着手中一柄长剑,还剑入鞘,她起身,走出庙宇,而后脚步一顿。

    以为又会遇见那个一身素衫,对着她笑吟吟的男子。

    然而今日,他之前站立的地方,只投下一小块模糊树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霜下意识摇了摇腰侧的银壶,发现银壶里剩下的酒晃荡不出什么声音,已经所剩无几。

    “看来,不够请他喝第三顿。”

    霜如是这样想,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淡淡失望。

    一阵风过,霜深吸口气,衣衫飘动,重新向卖剑的铺子走去。

    ……

    铸剑山庄内。

    雪一边翻着铸剑谱,一边端起茶盏。小九适才的话陡然入耳,他很难再静得下心来,拨茶的手下意识一顿。

    “小九,你是说,霜姑娘每晚都会与一男子在庙宇私会?”

    小九抬起头,面无惭色,反而悻悻道:“是。我没看清那个人样貌,只看得到那人背影。但看得出,他跟霜姑娘关系非同一般。霜姑娘,还冲着他笑。”

    “呵呵,”雪瞥了他一眼,冷冷一哂,声音瞬时严厉了些,“莫不是因为霜姑娘当初没有替你们说话,你便衔恨在心,不惜中伤她的清誉?”

    “雪公子,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可去问我十弟。那人也许正是铸剑山庄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把铸剑山庄的银子,带给霜姑娘。”小九摇摇头,做出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雪公子待我们兄弟二人这么好,我们只是不想雪公子受到一丁点伤害。”

    雪沉了脸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九看着他的面色,心中怀着心思,迟疑着提醒道:“雪公子答应过我,如果我告诉你霜姑娘的秘密,你不仅会让剑庄收留我们,还会给我们一锭黄金。”

    雪面色愈发不虞,他一甩袖子,扔出两锭黄金。

    “一锭是为了当初允诺你的承诺,另一锭,是为了封你的嘴。这件事,不管真假,从此之后,你只能烂在肚子里。”

    小九退了半步,恭恭谨谨收好黄金。

    “是。”

    ……

    霜新选了几柄长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剑身,冰凉的手心,变得如同火焰一般炙热。

    这些铺子里的老板耳目极聪,早听说铸剑山庄的雪公子打算娶此女为妻的事,因此不及霜谈价,他们主动把剑的价格,一压再压。

    一趟下来,霜的荷包里,比起她起初预计的,还剩不少银两。

    路过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她不自觉停下脚步,视线被一片黄澄澄的桃子吸引。

    她并不识得此物,因为雪圣疆族并没有这样的果子。

    但她却自然开口道:“老板,我要五斤软中带脆的黄桃。”

    霜抱着鲜嫩多汁的黄桃回到庙宇,却遇到在门口等候她多时的雪。

    雪的笑容,不知怎么,今日看着有点苦涩。

    雪打量着她小心翼翼兜着的一怀金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对除了剑以外的东西,展现出明显的兴趣。

    “霜姑娘,喜欢吃黄桃?”

    霜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要吃的。”

    说了不是自己要吃,但她也实在说不上来,这黄桃本来是打算给谁吃的。

    相持片刻,雪不再追问,虽然目光萧索,脸上反而展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他似乎又有了兴致,“霜姑娘是否还记得,你答应请我的三顿酒,还差一顿?”

    霜一直侧耳静听。她把黄桃稳稳兜起,再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她的银壶。

    “抱歉,雪公子。你看,我的银壶没有多少酒了,最后一顿酒,只能暂时欠下。”

    “不妨事。”雪笑意舒朗,“最后一顿,不如由我改请霜姑娘。”

    闻言,霜微感诧异,目似清泉,“你们铸剑镇,也会有酒么?我师父说过,铸剑镇不像我们雪圣疆,四季都有仙液琼浆。”

    雪点头笑道:“我们这儿的合卺酒,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霜姑娘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喝。”

    雪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分外柔和。霜虽不知合卺酒为何,但还是点头应下。

    雪脸上的笑,不可置信放大。他俯下身,轻轻啄了霜的额头一下。

    霜身形微微僵住。额上适才的绵软触感说不上是喜欢,也谈不上反感,她只是愣在原地。

    ……

    是夜寅时。

    陆茂之身形微动,再次出现在庙宇。

    江恩桃捧着香甜多汁的黄桃罐头,“陆师弟,你试试这个黄桃水。”

    陆茂之露出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清淡表情,“霜姑娘白日买黄桃,就是因为江师姐你要做这个?”

    江恩桃想,陆茂之难得好心给她送来药膏,自己辛苦熬这一罐头黄桃,也算一一扯平了。

    “在我们家乡,人人都很信奉黄桃罐头。你昨天夜里不是还在发低烧么,只要喝了黄桃水,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多谢。”

    陆茂之刻意回避她直接的目光。

    有些话本想提醒她,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出终究不太合适。

    陆茂之索性转了话题道:“江师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遇到的小九,与剑心客栈的那个黑袍剑心,不太一样。”

    “是有点奇怪。”江恩桃一边回想,一边思考,“现在这个小九,心眼子感觉不少。不像那个黑袍剑心,虽然也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好歹人敞亮地多。难道,人变成剑奴,性子也会跟着一起变?”

    陆茂之又道:“如今一切只是猜测。但这个人,我劝你日后可以离他远一些。”

    江恩桃点了点头,无奈道:“他不是雪霜夫妇亲自挑选的剑奴么,我怎么远离得了他?”

    见陆茂之蹙眉,江恩桃又问道:“上次你说的那个,在铸剑山庄里种花的人,还有他什么新的消息么?”

    陆茂之回:“或许,他跟霜姑娘雪圣疆族那位师父,有些关系。”

    “这么巧,他就是霜姑娘的师父所说的那位故人?”江恩桃想了想,“有机会,我得去见见他。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事。”

    江恩桃又将白日发生之事与陆茂之一一相对,总觉得漏掉了什么。又见陆茂之神色不似往常自然,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来雪落在霜额间仓促而又炙热的一吻。

    江恩桃凑身挨近,点了点自己额心,又指了指陆茂之的嘴唇。

    陆茂之果然神色一凝,别开脸去。

    江恩桃只觉得捉弄陆茂之,心情无比大好。只可惜现在顶着霜冰雕美人紧绷着的脸,她实在没法畅快地笑出来。

    ……

    三日之后,铸剑山庄浩浩荡荡一路人马,前来这座破败的庙宇迎亲。

    十里红妆,排满整个铸剑镇。人群攒动,人声鼎沸。小孩探出头去,只要轻轻伸手,便能接住一整条红色绸带。

    霜口脂抿唇,冰雕似的一张脸,渐渐有了颜色。清绝的眉目,添了几分姝绝。

    新郎雪一袭红袍,持着新娘霜的手,稳稳将她一路迎进铸剑山庄。

    铸剑山庄谈笑声不断,纷纷赞美着新娘霜的倾城之貌,与新郎雪的丰神之姿,有多般配。

    小十躲在人群里,手中攥着一盏自己编织的青皮灯笼,生了些犹豫。灯笼里,放着一朵小小的,青杆白瓣的花。

    这个花,与霜姐姐额心描的花钿一模一样。他想,她一定会喜欢。

    他其实还想,把灯笼糊成红色,再送给她。但九哥却说,他新买的红色颜料被不小心打翻了。

    小十觉得霜姐姐大喜的日子,送她青皮灯笼,始终不大吉利,只能怯怯缩着,叹了好半天的气。

    这一犹豫,很快乌泱泱的人群簇拥着新娘新郎往山庄前厅而去。

    作为铸剑山庄的一名小杂役,他没有资格去那个地方。

    小十缩回脑袋,把青皮灯笼小心兜住。

    小九就在一旁,拧着眉头看他,嘴里含糊咬着块儿喜糖,悄悄啐了一口,“哼。真没出息。”

    ……

    一室红烛摇曳。

    霜喝到了雪三日前承诺她的合卺酒。这酒,越喝越觉得剔透,越喝越觉得甘甜。

    霜从未饮过这样的酒,她冰雕似的脸渐渐染上一层红晕。

    霜吐气馥郁,“雪公子,这是什么酒?”

    雪的脸上醉意更深,但他仍是扶稳了她,“如今,你还唤我雪公子么?”

    霜一脸茫然,“不叫你雪公子,我该叫你什么?”

    “若你喜欢,叫我雪公子也无妨。”雪摇头笑笑,却不再勉强她。他将手臂支撑在两侧,尽力保持平衡,“这个酒,是我自己酿的,之前并未取名。你现既问起,不如就叫它雪霜酒吧。你可喜欢?”

    “雪霜酒?”霜半睁着眼眸,冰雕似的脸泛着红光,“有你,也有我的名字。”

    “对,有你,也有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挨在一起,如此甚好。”

    ……

    寅时,江恩桃翻睁开眼睛,对上双眼同样醉得朦胧,但却已经明显醒来的陆茂之。

    她浑然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像猫一样缩着往后躲。

    陆茂之悠悠开口,“一张床就这么大块地方,你能躲到哪儿去。”

    江恩桃长发散开,总算回过一点神来,“哦,陆师弟,是你。”

    她并不后退,脸上露出顽劣的神情,反而将身体向陆茂之的方向倾近些许。

    你要嘲讽我,就不要怪我恶心你。

    果然,陆茂之微敛眉峰,不自觉向后回避。

    这次,换江恩桃故意拖着声调,开口道:“一张床就这么大块地方,你能躲到哪儿去。”

    她的眉眼,夹杂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也对。”哪知,陆茂之很快收回之前情绪,他起身而坐,神色十分平静,“雪霜两人既已是夫妻,我们附身于他们身体,自然得习惯睡一张床的事。”

    江恩桃:“……”

    该说不说,这人接受能力可真够快的。

    江恩桃打量着陆茂之,很少如此静距离看着对方皮肤上隐隐流动的光泽。她不由地有点尴尬,便开始没话找话,“陆师弟,你的感冒发烧已经好了么?”

    “已经好地差不多了。”陆茂之神色略有缓和,清峻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暖意,“多谢。江师姐家乡的黄桃罐头,看来真的有用。”

    江恩桃心中一喜。

    果然,黄桃罐头就算到了纸片世界,也依然适用风光。

    陆茂之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后寅时,我们还是不要给对方送任何东西为好。”

    江恩桃不解问:“为什么?”

    陆茂之咳嗽一声,答道:“有人造谣霜与男子夜夜私会庙宇,雪对霜有些怀疑,以为霜别有怀抱。”

    江恩桃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陆茂之说的是怎么回事,她一口气差点呛不住。

    江恩桃替霜感到不平,“什么,造谣的人难道没长眼睛,没看到来找霜的人,长得跟雪一模一样吗?”

    陆茂之淡声开口:“有些人,并不关心眼睛看到的是什么,他们只想要他们需要的真相。”

    江恩桃支着下巴,忍着头痛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跟传闻对上了。他们会怀疑对方,原因竟然在我们两个……可我们也是刚进入法阵中,他们真实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我们存在啊?”

    陆茂之默想一阵,回道:“也许,是不是我们并不重要。我们出现在这个法阵中,又能影响到他们一二心念。只能说明,雪霜夫妻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个闭环。”

    “闭环?”江恩桃认真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是,铸剑夫妇他们会出现感情问题,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不信任对方,而不在于影响他们的到底是谁。不管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法阵,还是当年真正的真相,说不定都是一个简单的大乌龙。”

    陆茂之点了点头。

    “闭环,那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止是这个法阵,连这个纸片人世界也是一样。”江恩桃口中念念有词,忽觉身心十分疲累。

    她软软倒了下去,重新沉沉睡去。

    ……

    霜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雪的影子。

    她穿戴停当,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整块上好的黄铁。书上说过,这样的黄铁,打造出来的剑,定能霞光万丈,冲破一室之隘。

    霜冰凉的手指抚摸着黄铁,忽然觉得黄铁生了灼热温度,她触碰过黄铁的指腹,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这时,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掀帘而入。霜回身,发现那人正是她先前见过的,雪的阿娘。

    雪的阿娘拉着她的手,仍是一脸温和柔善的笑意。

    “霜,雪他铸剑去了,你要不要跟着娘一道吃点早饭?”

    霜抽回手,平静道了一声“谢谢,不用。”

    她尚不习惯,与她眼里相对陌生的人肢体接触。

    江恩桃留在霜身上的意识此时十分浅淡,但她仍是忍不住有点替她着急发懵。

    好歹人家现在是你丈夫他娘,这么不给面子,你们感情不出问题才怪。你们要是一直有问题,我们还怎么出去。

    哪知,雪的阿娘听到这话,却并未见怪。她只是撤回手,注视着霜手中的黄铁,声音依旧软得滴出水来。

    “霜,那时你问铸剑山庄不留闲人,不知道铸剑山庄为何要留下你。雪开玩笑说有一日,会告诉你答案。你还记得么?”

    霜点了点头。

    雪的阿娘温声道:“为娘现在便替他告诉你,这个答案。”

    ……

    霜茫然失神地走在铸剑山庄内。

    连开始觉得她高冷得有点过分的江恩桃听了雪的阿娘所说的话,也替霜觉得失望难过。

    什么温和纯善,简直就是披着狼皮,吃人不吐骨头。

    不知走了多久,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停下。

    她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一位样貌平平淡淡的男子,只他的眼神,看到霜的那一刻,恢复了一点敏活神采。

    “你是她的徒弟?”

    “你是我师父所说的那位故人?”

    那人点点头。

    霜开口道:“我在院子外,闻到了白檀奴的味道。”

    那人开口道:“白檀奴,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花开了几朵,上次有个小杂役跪下来求了我一天,我给他分去了一朵。”

    那人侧身邀她进院,她没有迟疑,缓步踏入门槛。

    不远处,小九屏声静气,借树堆掩护,默默观察着一切。

    ……

    “你会想念你的家乡么?”

    那人开口这样问。

    霜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人面带伤感,“要是你师父当初也同你一样,便就好了。是她让你来的么?”

    霜又摇了摇头,“不是,是我听说铸剑镇的剑非常厉害,自己要来这儿。我想铸出一把天底下最好的剑。”

    “天底下最好的剑?”那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却不像别人一样带着敷衍或是揶揄,“希望你能成功。但说实话,你不该进铸剑山庄。这个地方,对于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对你而言,并不算是一个善地。”

    “我知道,铸剑山庄不养闲人。”霜认真道:“只要我能铸成一把最好的剑,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痴儿。”

    那人目光萧索,感叹道:“又是一个痴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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