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夜向黎明过渡。

    黑色迈巴赫沿着海岸公路疾驰。

    大约是向北,窗外风景快速擦脸而过,却怎么也跑不出天上这朵积雨云。

    霍赟的手机连着车载蓝牙,屏幕一直在无声闪烁。

    他视而不见。

    时闻有意一瞥。

    一串云城本地号码。未存联系人。断断续续打了能有七八次,足见程度之急迫。

    “不接吗?”时闻侧首。

    霍赟视线向前,反应淡淡,“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时闻即刻明白过来,这是李业珺的来电。

    她没有再说话,让沉默重新占据车厢。

    过了佛手桥,路上寥寥几辆车,像疏散的鱼群扎入另一片海。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来电显示是关皓然。

    霍赟轻扫一眼,似有所觉,没有第一时间接起。过了半晌,才轻叹口气,按下方向盘的接听键。

    线路接通,那头说话的,却非关皓然本人。

    “——你疯了,霍赟!律师今日来见我,说是受你委托。你什么意思,一天安乐日子都不让妈妈过了是吗?”

    随着这句盱衡厉色的呵斥,霍赟缓缓靠右,拉起手刹,打着双闪暂泊路边。

    “很夜了,别再使唤我的朋友跑来跑去了。”他语调冷淡,断开蓝牙,拾起手机准备下车。

    时闻无声按住他手臂,一对眸子无声望过来。

    外面雨太大。

    公路无处遮蔽,惟有嶙峋起伏的礁石,撑伞也会淋湿。

    霍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留在了车内。

    “至于我的意思。”他的声音轻得没有起伏,“就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的。我放弃。全部。”

    滂沱雨势敲打车身,继电器发出规律而枯燥的嘀嗒声。

    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或许是由于对方情绪太过激动,音量高扬,话语都经由手机听筒若隐若现地透了出来。

    “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你知不知道妈妈苦心经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霍铭虎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你撑一撑,霍氏控股迟早都是你的!”

    “我不要。”霍赟沉静道,“我说过很多次了。鸠占鹊巢。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胡闹!我千叮万嘱你绝对不可以再讲这种话。你这样任性妄为,真要妈妈为你多年筹谋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是为我,还是为您自己?若是为我,您该到舅舅家为我争。”

    “够了!”李业珺疾言厉色打断他,“你是我辛辛苦苦生养长大的,我是你母亲,我们是永远的利益共同体。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不要总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缠不清。你以为霍铭虎有多对得起我?他欠我的,我们母子再多都受得起。我一直以来是怎么教育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浅薄短视,罔顾大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学不会。”霍赟言语冷淡,饱含某种消极的抵抗,“正如你所言,我永远都达不到你的要求。”

    “妈妈对你有要求,是因为对你有期望!你就是太容易得到了,才会这么有恃无恐。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我们手里的东西?你姑姑、你堂弟、还有那个贱种……这几年你已经落于人后,再这么胡闹下去,承担得起后果吗?”

    “我现在就在试图承担。”霍赟顿了顿,呼吸克制得很平缓,“在我向他们坦白之前,妈,把字签了吧。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过你机会了。”

    “霍赟!你竟敢拿这种话威胁妈妈!?”李业珺怒不可遏,声音越发怫然尖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先前一直容忍你的任性,是盼你闹够之后收心,你以为我会任你继续犯蠢犯错下去么!你现在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跟你好好当面谈!”

    “再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选择由您来做,今日是最后期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

    霍赟没有继续争辩,轻声说罢,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时闻听得惴惴不安。

    在合掌寺时,霍赟答应她,会有办法令李业珺妥协。他用自己威胁她。这就是他的办法。

    然而此刻,时闻无暇关心这些。

    她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霍赟。

    他面容清俊而苍白,嘴角平平抿着,没有透露半分情绪。即便在盛夏时节,亦如常穿一件长袖衬衫。介于黑与蓝的深色系,衣领线条平整,袖口露出一点点腕表的细节。

    靠得近了,会发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萦绕不去的消毒药水气味。

    “阿赟。”时闻眼睫突然颤了颤,问他,“你今晚是从哪里过来?不是从你外公家,对吗?”

    霍赟握手机的手不甚自然地顿住。

    他的面颊一阵紧缩,像是有种内在的重力在将他徐徐往里扯,“为什么这么问?”

    时闻不答,伸手要去握他的腕骨。

    霍赟起初与她角力,不肯让她碰。

    但时闻静静看向他。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他们都知道,只要时闻坚持,霍赟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她。

    时闻顺利捉住了那只手,将手机丢开,小心翼翼捋起他的长袖,摘开了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透明蓝宝石的水晶表盘,搭载自动上弦机械机芯,指针昂贵拨动分秒。

    亮黑鳞纹鳄鱼皮表带之下,遮掩手腕错综杂乱多道伤疤。新的。旧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还余留血痕。

    犹如一丛以血肉为养分的丑陋荆棘。

    心中那道强烈不安的猜想被证实。

    时闻瞳孔震颤,猛地咬住嘴唇,否则必将惊恸出声。

    霍赟静静望着她。

    “我没事。”他慢慢将衣袖整理好,几近温和地安慰,“真的没事。”

    “我没想要死。”他的声音静得发空,微乎其微地落下去,“也没资格死。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收尾处理。”

    他只是有时困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时闻一时失语,紧紧攥住他的腕,心口被惊忧与无措盈满。手微微地抖。不知道是霍赟在抖,还是她自己。

    “……他们知道吗。珺姨他们。”

    霍赟没有说话。

    时闻鼻根酸胀,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她难以自抑地哽咽出声,责备他人,也责备自己,“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你生病了。”

    明明他瘦得那么明显。

    明明知道他不会好过。

    明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按住腕表的动作。

    时闻无可避免地想起孤伶伶死在狱中的时鹤林。为什么不能更早呢,她诘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问他一句。

    “没有人有义务那样做。”霍赟很轻地碰了碰她腮颊,动作克制而平和,“我不是小孩子了,闻闻。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你的问题,毋需放在心上。”

    时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浸入懊恼的情绪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如同下了某个决定,正色道:“阿赟,听我说,你不能再留在云城了。我——”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呼啸着划破厚重雨幕。接连三四辆车利落甩尾截过来,明显训练有素,牢牢堵住迈巴赫前后两侧。

    雾灯穿透夜色,直直照向车厢,将所有细微动作都剖得无所遁形。

    雨刮器机械运作,透过时隐时现的挡风玻璃,只见宾利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周身凛冽,难掩戾气,步步向他们行来。

    比想象中快太多。

    ——霍决找到她了。

    他仍穿一身考究贵气的手工西装,只是领带暴躁地扯松了,外套亦不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失了往日的风度与礼仪。列夫默默紧随其后,为他撑一把黑伞。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那张面孔闪过的阴影。浓稠而晦涩。犹如冷海之下,压抑一触即发的暴烈怒火。

    时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没敢再看他第二眼,迅速将视线收回,肢体骤然贴近,双手紧紧环抱住霍赟。

    “不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她当机立断,压低声音,“阿赟,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不等冬天了。”

    在今夜之前,时闻制定的计划,远远要比这仓促、自私得多。

    她一心独自高飞远走,再不掺合这笔烂账。许朝诚既已死了。她局外人一个。霍家兄弟之间的恩怨,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与她再不相干。

    可如今见了霍赟抑郁自残的伤,她却无论如何,都难置之不理。

    借着视觉差的角度,时闻将下巴枕在霍赟肩上,做出恋人般亲昵姿态。

    “去找霍老爷子,说你要跟我走,请他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她微微侧头,掩饰自己说话的神情与口型,将话说得又快又清晰。

    “如今能同时掣肘珺姨和霍决的,除了他,再无旁人。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能接受一个离经叛道、放弃家业的孙子,但不能接受一个彻底不姓霍的孙子。”

    “你不必非得握住刀锋,将真相吐露出来。霍决既然把这当作一场游戏,暂时不想戳破,那你就由他,把刀还给他。他分得清利害,从来,从来不会让自己输的……他终归会重新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至于珺姨。阿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可以为别人承担一切。你说过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不要为了上一辈的事情毁掉自己。”

    时闻将情绪剥离,宛若一个冷静而理智的旁观者。厘清是非,衡量得失,判断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做法。

    她需要借助外力离开霍决。

    而霍赟也同样需要一双手,将他扯离云城这片泥沼。

    父亲锒铛入狱的那年,是霍赟陪着她。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几日,也是霍赟陪着她。霍赟待她千般好,她受之有愧,如今总该是时候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闻轻声呢喃,像在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阿赟,你需要好好休息。假如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借口,那就拿我当借口。就当是暂时、暂时为了我。我不去英国了,反正当初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去,我的学籍还没有注销,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城。安城太冷,你得陪着我。去年错过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上雁回山看第一场雪。”

    霍赟的手很轻地搭在她背上。

    他没有说话,嘴角紧紧抿着,眼底滚过一阵结结实实的痛苦。

    雨刮器仍在快速运作,刮出急促声响,像倒计时的指针,不断催促他们走向既定结局。透过厚重雨帘,眼尾余光瞟见一抹近在咫尺的阴影。

    时闻抱着霍赟的手僵硬地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生硬地朝他唇边吻去。

    “砰——!!”

    迈巴赫车身重而大,此刻受到外力撞击,居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饶是时闻做足心理准备,也被惊得脸色白了白。她屏息回头,不意外对上那双黑漆漆的、冰冷的眼。

    雷鸣在黑暗中翻滚。

    霍决站在暴雨里,一言不发看着她,好像眼里只有她。

    他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眼中表露的意思却直接分明:要么即刻下车到他身边。要么就任他把这车砸烂了。

    沉默对峙半晌,车锁无声弹开。

    霍决拉开车门,拦腰将她捞出来,一句话不说,深深看她一眼,便推入伞下。

    随后他再度弓身,手臂青筋暴起,单手揪住霍赟的衣襟,硬生生将人从驾驶座拖了出来。

    霍赟瘦归瘦,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此时竟像烂泥般,被轻而易举甩到公路护栏上。

    霍决左手还缠着绷带,医嘱吩咐过切勿沾水的伤口,此刻已经被雨彻底浇透。

    他面无表情,力气大得骇人,毫无知觉般挥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再犷烈的雨,也无法熄灭他身上疯狂燃烧的怒火。

    “霍决——!!”时闻又惊又惧,浑身发抖地冲进雨里,用尽全力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他的拳头落下。

    霍决机械回头,雨水沿着他锋利的眉眼淌下,将呼吸也浸得冷冽。

    他看也不看倒地的霍赟,反手攥紧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审视她。不让她有机会靠近别人,也不让她有机会逃离自己半分。

    这场暴虐的夜雨,犹如某种会呼吸的巨大活物。血淋淋的肺叶,一收,一扩,将毫无生气的人类吞入无边的黑暗与沉默里。

    霍决的神情冷如坚冰,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危险,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开口时声音却轻。

    轻得毫无意外被暴雨瞬间淹没。

    “你跟他走?”

    他嗓音嘶哑。饱含阴郁与被刺伤的不可置信。戴着白奇楠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

    “时闻,你怎么敢跟别人走。”

    *

    凤凰山顶。

    门被莽撞地踢开,浑身湿透的时闻被丢进浴室。

    从昏暗的铅灰色公路,到明亮的柑橘色房间。环境陡然转变,热水兜头洒下,将人浇得一激灵。

    霍决面色沉鸷,不容反抗地钳住她下巴,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擦拭她的嘴唇。

    “做戏给我看?”淡漠磁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尾调隐隐结霜,“我舍不得你不开心,没有真的把你藏起来。你就利用这个对付我。事实证明,我还是太放任你了,是不是。”

    “自我意识过剩。”时闻犟着扭开头,冷冷砸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是你?什么都是做戏。”

    紧接着,没有给予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平静宣布,“我爱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突如其来扎落一刀。

    像是要在那张脸上找寻一丝一毫伪饰的破绽,霍决古怪地歪了歪脖子,定定注视她良久。

    “——好新鲜的发现。”他怒极反笑。

    “是我醒悟得太迟。”时闻暗暗掐住手心。

    霍决没有即刻发作,喉结滚动,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亲他了。”

    时闻不否认,“你看见了。”

    霍决“嗯”一声,笑得越发轻柔低沉,“睡过了吗。”

    时闻猝不及防,下意识蹙眉,没有即刻作声。

    霍决居高临下地俯身,犹如一座冰川,充满毁灭感地逼近。

    “回答。”他平心静气得近乎诡异,右手轻轻捏住她后颈,逼她仰头直视自己,“你让他碰你了吗。”

    “不然呢。”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眼神挑衅,“我们整天整夜在一起。”

    明明理智告诉自己,这极大概率是话赶话的负气之言。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情绪完全不受控制。

    恋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划开皮肉、肺腑,让人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霍决死死盯着她,神经沉沉跳动拍打太阳穴。仿佛有只野兽亟欲撕裂人皮,从一滩血肉里狰狞而出。

    “你跟他在一起——”他用拇指重重摩挲她嘴唇,语气轻得吊诡,“也像跟我一样,随便舔舔就喷,用力操几下就娇气得掉眼泪?”

    未曾预料在床榻以外的情境听见这种话,时闻怔愣几秒,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霍决无动于衷地受了。

    那张英俊的脸被猛地打得偏过去,犬牙划破口腔内壁,血丝渗出来。

    他漫不经心用舌尖顶了顶腮颊,装模作样喊了声“疼”,而后俯首,强硬地给了她一个充满凌虐意味的吻。

    唇舌间尽是甜锈的血腥气。

    时闻憋着一股气,闷不作声与他撕咬,劈头盖脸踢他、踹他肩膀。

    霍决躲也不躲,顺势握紧她脚踝,轻而易举制住她动作。他将她拆开,一寸一寸检查她的皮肤,一点一点嗅她身上的气息。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无端予人抚慰。霍决吻着她颈侧跳动的脉搏,摩挲着自己前几日留在她腰窝的痕迹,不知过了多久,眼底浮动的疯狂与神经质才慢慢平息些许。

    “对不起。”

    他皮糙肉厚地拿面颊去贴她打得发红的手心,将人禁锢在怀里,叹息般吻她眼下痣,“痛不痛?别拿那种话激我,bb。”

    他骨相绝佳,皮贴着肉,混合清贵与邪气。有意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虚构出糖衣织就的梦境。

    时闻闭了闭眼,身心皆疲惫不已,“滚。”

    “你先招惹我的。”霍决亲昵地蹭她鼻尖,恶劣地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你先来找我搭话的。一次,两次,次次。我问过你,给过你机会了。时闻,你只能受着。”

    时闻眼尾发红,“我做错一件事,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我活该?”

    “你做错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你。”霍决故意曲解她的话语,附在耳边一字一句,“但怂恿你离开我的人,每一个,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时闻心乱如麻,牙关轻轻在颤,极力掩饰也控制不住情绪波动,“……我到底欠你什么啊,霍决。”

    “是我欠你。”对方假意温驯,“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还。”

    “我不要!”时闻如鲠在喉,“我只要你放过我,别再来找我,我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满室氤氲热雾,气氛却不可避免地滑向冷硬。

    “‘我们。’”霍决压了压眼皮,似乎想笑,但只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现在你跟他是‘我们’了?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心都戳烂啊?”

    夹杂钝痛与快意的滋味在心间一闪而过,时闻不肯再看他,自顾自从浴缸爬起来。

    霍决在云城没有自己的房产,又不愿回霍宅与江心岛住,这间酒店套房是他回国后长期订下的落脚点。尽管他甚少在这过夜,但该备着的衣物,连同时闻的,都一应俱全。

    时闻进衣帽间随便捡了套衣服换上,头也不回往门口走。

    结果刚拧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门扉就“砰”地一声,被压倒性的蛮力猛地按了回去。

    霍决身上的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强横地将她掠到酒架旁边的斗柜上,双手撑在边缘,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说说看。”他声音似沾了冷水,“‘你爱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我怎么完全没有发现?”

    “你怎么会发现。”时闻拿手肘抵住他胸膛,口吻讥诮,“你知道正常人的爱是什么东西吗?”

    “正常人。”霍决玩味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正常人就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心意一时一样地变?”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甚至前天还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

    时闻咬牙,“那是因为你把我困在那里!”

    “所以我成了你们爱情故事的配角了?”霍决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提议,“那我以后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嫂嫂啊?”

    时闻半分不示弱,“你愿意祝福我们的话。”

    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费解的笑话,需要耗费时间才能给出反应。霍决静了片刻,陡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很短促。

    “时闻。”他赞叹般讽刺,“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善变的人了。”

    “我的要求从来没有变过。”时闻嗓音发紧,“是你自己亲口向我承诺的。我今天生日,要什么,都能实现。”

    “你从那时起就在计划着离开我了。”霍决嗤笑,“小骗子。我收回说你心肠软的话。”

    “让我走。”时闻命令自己忽略掉眼眶浮起的酸涩,尽量维持谈判的尖锐与冷静,“我保证,我不会碍你的事,他也不会再跟你争任何东西。”

    漫长的沉默里,那种不以为然的狎昵与戏谑被尽数收起。霍决脸上闪过一瞬抽搐般的痛楚,但很快掩饰下去,又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你就是我的。”他冷漠道。

    焚烧底片时那股令人心碎的气味,再度弥漫在他们彼此之间。时闻又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那种撕裂。

    她浑身僵硬,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缠绕,无数双手揪住线头往不同方向拉扯,令她焦躁难安,隐隐作痛甚至催生出一种呕吐感。

    “你当我是什么啊,霍决。”

    时闻轻轻咬着颊边肉,以微弱的痛感来勉力保持镇定,“你养在玻璃花房里的花?阴晴云雨,或枯或荣,全都随你心意。”

    “还是你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开心时就打开门让我在房间里飞几圈,不开心时就直接拿布一遮。”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你选择性筛选给我的。”

    “你利用我。掌控我。有预谋地驯养我。我怎么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薄,像一片刀刃,发出雪白的鸣颤。比起对他说,更像是告诫自己:

    “我永远,永远不可能这样留在你身边。”

    空气似铁。

    肺腑有冷火在烧。

    暴雨从缝隙涌入房间,汩汩地吞没他们。

    霍决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像被血淋淋的刀刃没入。不为她话中的指控,只为她心碎又坚定的神情。

    “那反过来,好不好。”他一边贴近,一边伏低姿态,用着以往那种诱哄与蛊惑的语气。尽管其中崩裂的意味已经全然遮掩不住。

    “我跟着你。”他几近恳求地注视她,“你开不开心,怎么对我,我都接受。你不满意的地方,我都会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可以是你喜欢的样子。bb,我的绳索永远在你手里。”

    “你做不到。”时闻涩声揭穿,“我也不要你这种自欺欺人的假装。”

    “我可以!”霍决呼吸变得浑重,有种强行压下去的执拗。

    这时候的他,又很像当初那个被丢弃的小孩。混合阴郁与渴爱的灵魂。甘愿用一切自损的条件来换取她的停留。

    时闻心脏抽痛,深吸口气,拼命想忍住眼睛里的潮湿,“没有人会这样爱,阿决。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爱。”

    像是被这句话咬得狠了,霍决好整以暇的面具倏然剥落,前所未有地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狠狠扣住她肩膀,用力得指尖都泛了白。不知是该将她揽入怀中,还是直接揉碎。

    “你想要的我都没有。”

    她听见他声音裹着血腥气,又低又扭曲,“我有的,已经全都给你了。”

    顷刻间,脑海里电闪雷鸣,恍若重重摔落一片漆黑之中。

    时闻的心紧紧揪着。像被硬生生泼了一桶沸水。流血,痉挛,叫嚣着疼。

    人的情绪驳杂且矛盾,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此毫无反应。

    她在乎他,理所当然地。

    然而她更没有办法假装若无其事下去。

    她与霍决之间的感情,本质是一座仅供观赏的雕梁画栋。地基由比例未知的谎言、算计与欲望构筑。实际与稳固毫不相干。于是越往上砌得高耸入云,那种摇摇欲坠、命悬一线的危险感,就越是萦绕不去。

    此刻说爱,显得怪诞。

    所以时闻推开他的怀抱,软弱地回避了。

    霍决的手顿在那里,胸口沉沉起伏,仿佛正在承受某种理智与本能相悖的煎熬。

    “正常人会怎么做?”他嗓音嘶哑,低得几乎听不清,“让你走,成全你跟别人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爱?”

    “让我选择。”时闻静静开口,忍着令人窒息的钝痛,“让我自由。”

    “我、做、不、到。”霍决眼底猩红,近乎艰涩地从齿间迸出这几个字。

    “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时闻眼前一片朦胧,硬撑着不敢眨眼,“阿决,及时止损。这么多年,也该结束了。”

    “哦。”霍决危险而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你跟我结束。然后去找霍赟当你的狗。”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宛若一只被驱逐出领地的兽,充满穷途末路的攻击性。一旦她说出“是”,他就要不管不顾直接将她生吞了。

    时闻知道自己应该说些更无可挽回的话,以便更快速、准确、大刀阔斧地结束这段关系。

    可她做不到。

    她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哀惘攫住了。

    爱与恶是括号的两端,她被牢牢缚在中间,动弹不得。

    直至感到自己满脸湿凉,霍决缠着绷带的手抚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我们没有以后。”

    像是断绝。

    又像承诺。

    时闻噙着泪伸手,驯服般碰了碰他的脸,“可是我也不会再有其他小狗。”

    霍决侧脸埋在她柔软的手心,黑沉眼眸闪了闪。

    他几乎以为她要心软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

    可是紧接着,时闻就将手收了回去。

    “过完今天。零点。假如我没有离开这里,我的邮箱会自动发送一封邮件。内容包括你和阿赟之间的交易,你收购亚港那间AI初创公司的真正目的,以及云城那个ERE开发项目背后的运转细节。收件人是霍瑾安。”

    她的声音好轻,带着些许鼻音,将威胁说得像温软情话。

    霍决下颌倏忽绷紧,眼底写满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阿赟放弃了,不代表再没人可以和你争。”时闻顿了顿,轻声警示,“这就是你对我不设防的后果。”

    这局面实在荒谬。

    霍决僵滞在原地,良久,他掀了掀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面忽地响起一阵匆促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

    浑厚低沉,带点毛子口音,是列夫。

    列夫跟了霍决颇长一段时间,遇事紧张的情况屈指可数。同时亦十分清楚雇主关上门后,何时可以打扰,何时必须装透明人。

    眼下显然不是什么恰当时机,但敲门声仍锲而不舍。

    霍决脸色极其难看,迁怒似的,随手将柜面装饰的盆栽摔过去,“滚!”

    玻璃花盆清脆碎裂,混合质土洒落地毯,清丽的白色小蝴蝶兰蔫蔫混入其中。

    敲门声停下来,但列夫还是没退下,沉声提醒道:“少爷,老先生正在过来的路上。”

    这深更半夜的时间段,霍耀权亲自过问,只会是霍赟依时闻所言去请了他。

    霍决置若罔闻,全不当回事。他的注意力通通倾注在眼前这个女孩身上。

    “这么大费周章,惊动这么多人,就为了离开我。”他似笑非笑地觑着她,有种弓弦绷至极限的凶险,“要是我偏不呢?你以为谁能拦我。”

    时闻眼泪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任由它扑簌簌地落了又落。

    “我想了又想。”她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语气平平,“我唯一欠你的,好像就只有这个。”

    她低头,像一尾鱼从他双臂之间的空隙滑出去,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

    尖的。闪闪发亮的。

    “——还你。”

    她轻声说罢,微微一笑,眼也不眨就要往自己左手手心划。

    呼吸像风,在耳边呼啸。

    行动先于言语,亦如身体的应激本能。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就已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那片利器。

    刺目的猩红浸染绷带,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重新渗出血来。

    霍决浑身都在肉眼可见地发抖,受伤的左手因痛楚而抽搐、痉挛。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肉都被摧毁重塑,动辄就是尖锐的痛。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而呆滞,只能拼命地、拼命捉紧她,从她仍然跳动的脉搏汲取生的明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悚惧的。委屈的。心有余悸。失去掌控。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火中。

    他忽然想起十一岁那年,他惹她生气。他在清凉夏夜攀上露台,送了她一株小蜂鸟蝴蝶兰。那时候的她心好软,三两句就轻易原谅了他。

    似乎也是从那时起养成的习惯。

    他常常给她送花。

    譬如需要她开心的时刻。需要她回吻的时刻。需要她原谅自己的时刻。

    又想起自己在伦敦给她种的满屋玫瑰。还没来得及给她看。自她离开伦敦,他就一直睡在她的房间里。只有在这苦橙叶萦绕的方寸之地,他才能勉强收敛暴躁与戾气。从她的窗口望出去,静谧的月,恰似夜晚跳动的心脏。

    可是现在呢。

    花是给谁的。

    收花的人宁肯划破手也要走。

    霍决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无计可施。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永远得到她,却知道怎么做会永远失去她。

    “我把这一切搞砸了,是不是。”他眼底一片赤红,忍受着刀刃在心口乱搅的痛感,“我希望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但你不会高兴的,是不是。”

    “阿决,你分得清的,什么最重要。”时闻不敢看他的手,只能噙着泪摩挲他的耳廓,力度很轻,像安抚一只脏兮兮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要报复他们,我不会劝你收手。不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然而霍决完全没有办法考虑那些。

    他的心被仅有的一个念头占据了。

    “你不要我了,嗯?”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徒劳望入那双泪眼,似乎要在里面寻找一丝一毫怜悯的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他将伤害自己的主动权让渡到她手上,剖开心口任她攥住自己的心脏。

    时闻深深呼吸,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沉重的无形之物压得她胸腔发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要我。”霍决犹不死心,哑声追问,“连阿加莎都不要了?”

    犹如牌桌边两手空空的赌徒,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们都深知那支钢笔之于时闻的意义。

    时闻眼中明显有动摇,痛苦一闪而过,然而她只是又一次拒绝了他。

    “我食言了。理应付出代价。”她扭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微微哽咽道,“我不会再回伦敦。你扔了吧。妈妈会原谅我的。”

    霍决低头,胸膛急剧起伏,突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连最后一枚筹码都作废。

    “别哭。”他一手转过她的脸,在她腮颊和耳朵落下湿冷的吻,“ bb,别哭了。”

    又像从前惹她生气般,低声哄问,“我要做什么,你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让我走。”时闻的眼泪沾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仿佛也变成了他的泪,“别再来找我。”

    霍决心口被捅漏了一个洞,冷风漫灌,根本无法呼吸,连声音都充涌着鲜血淋漓。

    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仿佛一只小北极熊被迫离开他的浮冰,无论如何都难迈开长途跋涉的第一步。

    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又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时闻确实远远比他以为的要了解他。像她这样的小骗子,小公主,永远不会有人真正舍得让她难过。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几秒,或许比极夜更漫长。

    禁锢她的怀抱被艰难地松开了。

    “ Happy birthday, babe. ”

    霍决拉开距离,弓身低头,彬彬有礼地吻在她手背上,像一位英俊而游刃有余的绅士。——倘若忽略掉他赤红的眼尾,以及那双极力克制仍不住颤抖的手。

    “这辈子我只会放任你这唯一一次。”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风吹雨打的礁石,冷硬,又随时会被碾成齑粉,“——在我彻底后悔之前,走吧。”

    有几滴透明的雨,在她手背晕开。

    时闻忍着钝痛,慢慢慢慢将手抽了出来。

    她花瓣般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而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像被硬生生抽走了一根骨头。霍决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青筋暴起的右手撑在斗柜上,克制着回头追出去的欲念,几乎要将边角捏碎。

    门被打开。

    他听见她走出去的脚步声,被地毯柔软地吞没,却又密密麻麻踩烂他心口。

    苦橙叶青绿的气息渐行渐远,淡得几乎再也嗅不见。

    没有人停留。

    他内心不断祈求的场景没有发生。

    门被关上了。

    他被独自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雨一直下。

    或许永远都不会停。

    也永远不会再有日出降临。

    时闻二十岁的生日夜。

    霍决将这场漫长而犷烈的分别,当作礼物送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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