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昏沉。
步辇走得急,恍如烟云飘闪,很快来到了隐雾泉门外。
云峰招来两名宫婢,命她们把阡陌扶下来,让步辇退下。
那两名宫婢一边一个架着阡陌,半是抬半是拖往里隐雾泉走去。
饶是阡陌在昏迷中,否则她一定不会再踏进隐雾泉一步。
云峰在前,两名宫婢和阡陌在后。
一进隐雾泉,先有一个隐雾泉里的侍婢发现,惊喜叫道:
“云峰大人!”
这一声,引来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侍婢,你传我我传你,纷纷跑来一睹云峰的风采。
一路上,聚集而来的侍婢声声唤着:
“云峰大人!”
“云峰大人!”
......
眼里是期盼,是向往,是无限的仰慕与倾心。
有侍婢做着妖娆的身姿,有侍婢拿帕子遮面羞怯,有侍婢挥手召唤,还有侍婢一步步紧紧跟着云峰的步伐。
她们的目光汇聚在云峰身上,急切地想靠近而不敢靠得太近,迫切地要说许多情意绵绵的话而只能唤一声‘云峰大人’。
看着他来,看着他走过,又看着他走向隐雾泉更深处。
这热切的压抑,全因惧于云缈宫的规矩。
她们只能将对云峰的感情止于多看一眼多唤一声多追一步,再有逾矩,便是她们不能承受的责罚。
云峰一路走过,犹如身穿花丛,那一张张鲜艳如花的面庞,于他而言,和外面的鲜花没有太大分别。
他无欢喜,亦无厌恶,更多的是习惯了在云缈宫的宫婢中如此高的呼声。
他走过,仿佛就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宫婢们内心的每一次悸动,过后,仍是平静。
云峰大人,是云缈宫每个女子心之所向,当然,除了景公主大小姐,还有从未向他流露出痴心的云红珊。
而云峰清醒地明白,他也只是她们的心之所向罢了,又有谁会把遥无可及的心之所向真正放在心上?
所以,就让这心之所向成为一个象征,随她们呼唤,随她们心动。
云峰是不为所动的,他行走在云雾缭绕里,如同一个天神走过凡尘。
侍婢们目送云峰走向隐雾泉的最深处,那是她们不得召见而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她们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在失落的叹息声中各自回到了来处。
云峰绕到一间浴室里,命那两名宫婢把阡陌抬进浴池里,就让她们退下了。
这间浴室没什么特别之处,池中雾气升腾,池水中央汩汩翻涌。
云峰俯身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
正要抽出手来,却被一只水里的手拉住不放。
“出来!”
云峰压低声音喝道。
哗!
水里冒出个明艳的女子,笑魇如花,香肩裸露,一只手缠绕在云峰手臂上,一只手朝他面上拂去,眉目含情:
“云峰大人。”
云峰一扬手,将那女子带出浴池,激起一层水花:
“出去!”
语气生硬,随即丢开手,没看女子一眼。
女子被云峰拉出浴池,甩到他身后站定,身上只挂着一层薄纱,吃了闭门羹更不死心,偏要往云峰背上靠:
“大人!”
云峰压着怒火,更压低声音:
“想活命就快走!”
女子这才有所察觉,往后撤了撤身子,声音有些颤抖:
“云峰大人,方才是奴婢错过了传令...”
“你知道该怎么做。”
云峰打断她:
“先把池中的迷雾解了。”
女子赶忙施法在掌中变出些粉末,往浴池里一撒,水面上到雾气即刻散去大半,所余雾气已是寻常的水气。
随后,那女子不敢再逗留,悄没声闪入浴室一隅,不知从哪片帷帐后面的小门溜走了。
云峰舒了一口气,心道那女子幸亏走得及时,否则坏了云缈宫的规矩,她这条命必是要赔上的,经此一劫,相信她以后绝不敢再疏忽大意罔顾宫规。
眼看阡陌泡在浴池里,背靠池壁,一层黑气从她身上发散出来,飘入池中,如墨入水,片片晕染开来。
这些黑气便是阡陌身上的余毒所化。
云峰为助阡陌快些解毒,施法将毒引出,更多更浓的黑气都散入水中。
一时片刻过后,那黑气又由浓转淡,看来阡陌体内的余毒已清除得差不多。
水池中的水也渐渐复原,原来这池子竟有化毒之效,毒气入水,能在短时内消解。
毒随解,但阡陌还没醒来。
云峰蹲在池边,拿出阡陌的右手,搭脉试试她的脉象,仍是十分虚弱,毒是解得差不多了,可后心的箭伤尚未愈合。
阡陌的修为浅薄,云峰一试便知,想她抵不住郁应的杀招,须得多缓一缓才行。
而眼前对阡陌伤势最有益的便是在浴池中多泡一泡。
云峰拿出些治伤的草药,加之自己的灵力稍加炼化,施法将草药送入阡陌后心。
过后再看看她脸色,确有好转,心想先让他在此浸泡疗伤,过后再来接他。
便起身离开。
云峰走出此间浴室,一出门就拐入隔壁另一间浴室。
这间浴室格外宽大,被隔成好几个小间,显得静谧而又隐蔽。
云峰穿过一层层套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此处最为宽敞奢华,且不用说别的器具都是最上等的,就是浴池也比别处大了数倍。
浴池边立着一个华服女子的背影,她身边是个大大的箩筐,筐里满满全是新鲜花瓣,女子正抓起花瓣往浴池里撒。
花瓣在氤氲里扬起,美得虚幻又缥缈。
云峰停在门口,俯身唤道:
“大公主。”
不敢再往前一步。
这女子正是云景翊,不过她卸了钗环换了装束,倒少了几分女主的气势,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
“是景崇教你来的?”
云景翊问。
云峰回道:
“回大公主,方才齐仙长和两位客人比试,他的小师弟顾念同门安危,出手相助时受伤了,主上这才命属下为小仙长疗伤。”
云景翊的问话云峰必要回明白了,但有些却是非问而不能说的,譬如北宫拓的真实身份,云景崇不会说与云景翊,云峰也自有分寸。
“跟这些人费什么心思。”
云景翊仍是不紧不慢地往浴池里撒着花瓣,话里带着轻蔑:
“景崇就爱看热闹,打就打吧,只是别教他们弄坏了我的地方,哼!他们怀的什么心思,当我云氏不知么,东鱼谷想借我云氏之力抵御北夷暗地,北夷暗地想拉我云氏结盟作乱,一群宵小之辈,可笑至极,东鱼谷早已不是从前的东鱼谷,天地正气溃泄,再响亮的名头也只是个幌子。北夷暗地自不量力,得了便宜就卖乖,此一时上头能纵容他们祸乱,彼一时不知落个什么下场。再说了,谁坐那个高位,我云氏便扶持谁,说到底,云氏扶持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个位子。任谁要坐那个位子,都要礼让我云氏三分,因为他们要用我云氏的钱财,忌惮我云氏的强兵,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让他们闹去吧,越是乱可做的买卖就越多。”
云峰一直俯首听着,应一声‘是’。
云景翊停下手,回过头看了看云峰:
“你主上对这些最不愿理这些,即使看得明白,也只会当做玩闹罢了,许多事还要你去打理。”
回过头去,继续往浴池里撒花瓣。
云峰俯首帖耳:
“属下听凭大公主差遣,有大公主主事,主上自是清闲许多。”
“是啊,他倒落个清闲,整日里斗鸡走狗花天酒地,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霏儿再无所出,将来霏儿是要嫁出去的,云氏的血脉不能断,枉我费了这么多心思为你主上找寻可延绵子嗣的女子,至今竟没一个中用的,寻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都无济于事,每每我提及此事你主子总是避之不及,我看他是玩心未退,根本不忧虑子嗣之事,有些事我可以代劳,有些事还要他自己上心,因此,你更要看紧他些。”
“请大公主宽心,今夜侍寝的事已安排妥当,汤药已掺入主上的饮食里,尝不出有何异味。”
“你行事稳妥,很好。能用钱打发的事都不算难事,东鱼谷那位看着笨嘴拙舌,实则最难应付,他想要的是倾我云氏之力灭北夷暗地之野心,哼!景崇怎会看不明白他的心思,这才一夜避而不见。但毕竟东鱼谷曾对云氏有恩,不能教他空手而归。是以,多予他些钱财,随他自个儿怎生折腾去罢。北夷和暗地对三界虎视眈眈,这等龌龊之流也想得我云氏的好处,当真厚颜无耻,拿些珍宝财物施舍他们,一并打发走了。”
云峰连声应‘是’。
又问道:
“大公主,那位郁应曾提到自己极为欣赏云缈宫的女子......”
“想得美!”
云景翊怒斥一声,继道:
“暗地里流窜出的邪物还敢恬不知耻地打我云缈宫人的主意,让他死了这份心,与这些丑怪打交道真真令人发指。郁应算个什么东西,他这个女君都不过是一滩腐肉,借着结交的名义,实则觊觎我云氏的逆命之术,不仅在翻云殿暗中挑起事端,还趁机大言不惭地向我索求秘术,嘿嘿!那我只好把她请进这池子里了。”
云峰闻言一惊,其实他早有察觉,只是云景翊不说,他亦不能正大光明盯住那池子看。云景翊一说,他就抬头看向浴池。
但见飘满花瓣的池水微微起伏,而花瓣之间的缝隙里露出焦黑色的骨头,正是前夜云峰见到的温惠的骨骸。
只有骸骨,没有腐肉与臭气,是花瓣的香气遮掩住了。
看穿温惠的真身于云景翊而言不是难事,温惠要求逆生之术的想法必是她自己开的口。
云峰诧异的是云景翊为何将她泡在池中:
“大公主要怎么处置这罗刹女君?,她毕竟是暗地派来的使者。”
“区区一个女君算得了什么,且她并非真正的罗刹,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残骸,仗着几分精明行恶。这等微末无耻之辈尚不配我云缈宫处置,她既要用逆命之术再生血肉之躯,我便用花入药为她造一副身躯,好快些撵走她。”
“大公主,此等术法便是逆命之术吗?”
云峰心中尚有一丝疑虑,他虽不知逆命之术如何施展,但见云景翊仅用花瓣入药实在有些儿戏,且要再造血肉,泡在水池中百害而无一利
云景翊冷笑道:
“哪有什么逆命之术,不过是流言蜚语,我已告知这女君云氏没有逆命秘术,但我能用花瓣入药为她再造一副血肉之躯,这副身躯浸透花香,莹润迷人,从此她就可重见天日,她一听便高高兴兴答应了。我还告诉她,这副身躯要十年一换,如若错过时机,血肉仍会糜烂腐化,而再换身躯的代价就是一次比一次痛苦翻倍。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没犹豫就点头了,哈哈哈!我偏没告诉她,其实花瓣再造的身躯是可以撑百年之久的,而且,再换血肉时还不用吃这么多苦头。”
“是因为浸泡在浴池里施法,所以百年的身躯只剩十年,苦楚亦增加数倍?”
云峰一想到,便脱口而出。
浴室里回荡着云景翊得意的笑声:
“聪明,云峰,十年之后她若再来,就不是这般轻易换得了了,留这么一颗棋子在暗地,以后或许有用。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云氏的棋子,往后,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将来她若明白过来更好,你猜她会不会为自己在翻云宫犯下的错后悔呢?暗中挑起事端,自以为可愚弄他人,竟不知有时候自己也是个傻子!”
云峰忽觉脊背发凉,浴室里的温暖舒适都不能驱散他凉到足底的寒意。他的思绪似乎被云景翊的笑声震住,脑海里反复晃动着一个念头,这样的云景翊,这样的手段,云烟霏如何真能飞出这云缈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