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夜,姜雨芫未眠,为姜宗志擦洗伤口,为阡陌梳理发毛。

    窗外发白时,阡陌睁开了眼睛,探出两只前爪,一只搭在姜雨芫手背上,一只放在姜宗志脚上。她眼里有泪光,但什么也说不出。

    姜雨芫翻过掌心,握住阡陌的前爪,久久地,不曾言语。

    “姐姐。”

    姜宗志轻轻地唤着。

    姜雨芫回应着,俯身到姜宗志眼前。

    阡陌蹭地站起来,倾着身子贴到姜宗志身上。

    “疼不疼?宗志。”

    姜雨芫不敢去动姜宗志那双近乎全是白骨敷满草药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掉在被褥上,将淡青色浸润得深沉。

    姜宗志双唇发白,微微抖动:

    “不疼。”

    转了转眼珠,露出些笑意:

    “阡陌。”

    目光与阡陌对视。

    阡陌眉间动了动,低下头去,张开嘴,轻轻吹开姜宗志手上的草药,然后,露出锋利的犬齿,猛地在自己舌头一咬,鲜血从阡陌嘴里流下来,滴到姜宗志手上,白骨变血红,生出血肉来。

    草药暂时止住疼痛,白骨再生血肉,其中的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姜宗志苍白的脸色更加憔悴不堪,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去,整个儿都颤抖不已。他咬牙拼力忍着疼痛,哆嗦着嘴唇,问:

    “姑...姑...呢?”

    “欧阳...哥哥...呢?”

    “胜...将军...呢”

    仿佛每问一句,都能减轻他的苦楚。

    阡陌狠狠地咬住舌头,要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血流到姜宗志手上,让多一根手指生出血肉来。

    十指连心,姜宗志似是痛得要昏过去,口中呢喃:娘亲,娘亲!

    泪水模糊姜雨芫的双眼,她伸出双手,既不敢碰触姜宗志,亦不敢碰触阡陌。

    一个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一个拼力用命拉回那一个。

    血流的越多,姜宗志越难以承受苦痛,阡陌越难以为继。

    终有一个声音打断这一切:

    “胡闹!”

    齐安高声一喝,踏步进来。

    气一松,姜宗志昏过去,阡陌慢慢低下去,伏在床榻上,双目似睁似闭,全没了力气。

    姜雨芫心里一紧,上前一步,挡在床榻前,慌忙道:

    “齐师兄,你是要赶我们出去吗?我必是不肯的,你若不近人情,我便一直哭,哭到你留下我们为止。倘若你再不应,即便出去,我也要守在大河边,谁来我就将进谷的法子告知他,自此,东鱼谷再无清净之日。再不济,我还要......”

    “够了。”

    齐安怒道:

    “是那藏在暗处的贼子教你的无赖法子罢,东鱼谷虽不曾杀生,也不会任由他人威胁。你们要死,我绝不留情。”

    咦!呀!哦!

    窗外探出几个小脑袋,咿咿呀呀憋不住叫着,你挤我我挤你,好奇地朝里张望。

    “胡说!”

    苍玦一股烟从姜雨芫袖子里冒出来,打着哈欠,飘飘忽忽,差点儿和齐安撞个满怀,咻地退到姜雨芫身后,小声嘀咕:

    “这个木头人什么时候来的!”

    齐安不理会他,侧过脸去向小脑袋们吼一声:

    “回去!”

    而后把手里的一袋草药递给姜雨芫:

    “留在这里就是害了那孩子,他不止被妖族伤了双手,五脏六腑俱是受损。即便是师祖也不见得能将他全治好。据我所知,浮翠湖畔的鬼将军擅于治这等奇伤,你若想保他康健如从前,就送过去罢。”

    窗外的小脑袋缩回去片刻,又忍不住伸出来,个个捂紧嘴,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苍玦看着有趣,在姜雨芫身后暗暗地朝那些小脑袋们翻白眼吐舌头,做出各种鬼脸,逗得他们任俊不止,不时笑出一两声。

    姜雨芫不假思索,直接答道:

    “去,这就送宗志过去。”

    接过草药,掩不住嘴角扬起的喜悦之色。心头犹如插上翅膀,恨不能立刻便能带姜宗志飞到浮翠湖畔。

    齐安肃穆又淡定:

    “我先与你说明白,鬼将军留男不留女,要去就只能送那孩子一人前往,你不必跟着。且这一去,多半是与你永别。鬼将军留人不放人,那孩子治好后便是鬼将军的人,若无鬼将军应允,定是出不了浮翠湖。那孩子命在旦夕,去还是不去,你快说。”

    姜雨芫嘴角的笑僵在脸上,那表情比哭更教人看着难受。生与死,相守与离别,终是要抉择。

    选什么?

    选择生,一别或是一生。

    选择死,徒步千里遗白骨。

    “去!”

    若能换回姜宗志的命,离别能有多苦?

    齐安不再言语,径直走到床榻前,抱起姜宗志往外走。

    阡陌猛地站起来,目露凶光,张开尖爪,牢牢抓住齐安衣襟,不教再往前迈一步。

    苍玦飘荡在姜雨芫和齐安之间,慌了神:

    “去不得,去不得,这一去骨肉至亲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姜宗志在齐安怀里缓缓睁开眼,叫了声‘姐姐’。

    唤一声‘阡陌’。

    对苍玦努力一笑:

    “我能唤你一声苍爷爷吗?”

    苍玦连连点头。

    姜宗志把目光移到齐安身上:

    “宗志谢过齐师兄,让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自从离开家,昨夜那一晚睡得的是最好的,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东鱼谷吧。虽然我一直昏迷,其实我都听到了,心里全明白。我们走了那么远,身上这些伤痛我已经能忍啦。只是我还不能死,我活着姐姐才能好好的,将来我长大还要护着姐姐和阡陌,再不教她们受流离失所的苦。眼下我还没长大,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能护着姐姐和阡陌,我走了,她们会觉得更加悲苦。齐师兄,可不可以留姐姐和阡陌在东鱼谷。等我长大了,必会尽我所能来还这份恩情的。”

    这番话全不似从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口中说出。

    齐安似有意避开姜宗志那双清透到底的眼睛。

    窗外的小脑袋们小声叽叽喳喳叫着‘留下,留下’。

    齐安不情愿地应道:

    “暂且留下罢。”

    与姜宗志四目相对,眼神自带一股威严:

    “浮翠湖不比东鱼谷悠闲自在,鬼将军暴戾严苛,既能救你,亦能杀你,你若撑不住趁早别去。”

    姜宗志关心的不是这些,反问道:

    “齐师兄,鬼将军既是将军,可会练兵打仗吗?”

    齐安脸上浮现出另一种神情:

    “自然会,鬼将军精通兵法,曾驰骋沙场,灭敌于旦夕间,浮翠湖边处处是军营。”

    姜宗志把脸别过去,安然地看着姜雨芫:

    “姐姐,我要去学兵法,将来领兵打败北夷人,把咱们的家,还有村子和安济国都拿回来。”

    留恋,欣慰,失落,难以割舍,又有所期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姜雨芫心头,五味杂陈。她知道姜宗志是留不住了,他总要长大,比父亲更高大,有一颗豁达宽广的心,有自己的主见和抱负。

    姜雨芫上前理了理姜宗志额前的碎发,附在他耳畔柔声说道:

    “宗志,你要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姜宗志,要守住自己的心,切不可忘了。”

    姜宗志点点头,笑得如同日光一样灿烂:

    “姐姐,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齐安没有再停留,大步往前一迈,阡陌的前爪从他后襟上划下去,撕扯出几道口子。

    出了屋门。那群小脑袋乌泱泱全围拢到齐安身后,争先恐后叫着‘大师兄,大师兄’。

    他们全是六七岁的的男童,清一色的淡青色衣衫,梳得一致的发髻,和齐安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

    齐安厉声呵斥他们:

    “围在这里作甚么,回去做功课。”

    男童们不情愿地散去,偶尔有个大胆的,踮起脚瞅姜宗志,好奇地问:

    “你是哪来的?怎地来了又要走?”

    问问而已,不得答复,被齐安一瞪眼,吓得一溜烟蹿了。

    胜将军急切地跑过来,围着齐安打转,眼睛盯着姜宗志不放。

    姜雨芫没有赶上齐安的脚步,他快得要飞起来似的,胜将军跟在后面,寸步不离,与他们一同消失了。

    孩童们聚拢来,有的拉住姜雨芫,有的托起阡陌,有的簇拥着苍玦,把他们往一个木头搭成的高塔上推。

    姜雨芫抱着阡陌上了塔,远远望见崇山峻岭间挂着一条瀑布,瀑布汇聚之地乃成了一条大河,河身穿流在山间,隐约可见一条白龙顺流直下。白龙身上立着一抹青衣,昂然挺立,手里托着一点淡灰。

    青衣自是齐安,淡灰便是姜宗志。水急云淡,转瞬消逝。

    姜宗志走了,姜雨芫的心魂也随之去了大半。

    待低头瞭望东鱼谷时,姜雨芫才发觉,高塔之高,超乎想象,站在塔顶,就是置身云端,不由得感觉一股晕眩。

    而登高时并未费多少力气,此时,竟不敢往下走了。

    苍玦坐在塔尖上,身姿飘摇,抚须笑言:

    “快哉!快哉!东鱼谷果是灵气满溢,是个修仙得道的好地方,此塔甚妙!登高不费吹灰之力,上来时却可远观山河之景。莫要怕它高,走几步就下去了。”

    姜雨芫试探着往下走,果然下一步可抵数丈,很快便从高塔上下来,在地上昂首仰望,也未见木塔有多高。

    暗自揣测:这样的奇事,在东鱼谷也是寻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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