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夭夭

    走出水榭,踏上来时的石桥不过百来步,石桥的对岸正是木制长廊,走在长廊中甚至可望见蒙府的雕花大门,而长廊尽头便是花厅所在的院落。

    立灯旁,一位清俊小厮手持着签筒,翘首以盼,见为首的公子扶苏,立马恭敬地低下头,蒙毅解释道:“听唐姑娘所言,三人便可为一局,臣斗胆备下签筒,相同签者可入同局。”

    以蒙府的形制和格局来看,主人似乎并不是位附庸风雅之人,但这一出抽签的戏码,却让众人发现蒙毅的心细之处。

    门前的小厮捧着签筒摇了几下,面向公子扶苏,扶苏抽了一支签,签上的一行墨字下是几枝清瘦的墨竹。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借着月光,扶苏打量签上的一行小字,淡笑不语。

    小厮眼尖地撇到木签上的墨竹,朝门内叫喝:“雅竹苑,贵客一位。”说完,门内的小厮向扶苏行礼,而后领着他直直地向正厅走去。

    之后,轮到石珊华抽签,石珊华抽到了花签,霎时间,她的小脸便垮了下来,不依不饶道:“为什么不是竹签,本......我要和扶苏哥哥在一起。”

    门内的小厮不敢上前,石珊华也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她扔了手上的签子伸向小厮抱着的签筒,弯着腰的小厮并不敢抬头看她,手上的签筒也被抢了去。

    石珊华将签筒中的签子一股脑倒在地上,将一些花签拨开,挑挑拣拣,选中了一支竹签。

    石珊华拿着签子,随着引路的小厮去了雅竹苑,众人在余下的签中抽中了各自的签,轮到唐婳时,只留下寥寥几支。

    扶苏、宋玉与石珊华在正厅雅竹苑,蒙毅、李彦君与韦思清在西边芳春阁,荷香在唐婳前面抽签,她抽中花签时释然一笑,随后对唐婳说:“妹妹,我不玩,你若抽中花签只管来找我们玩。”

    唐婳知道荷香在照顾她,雅竹苑的贵人们想必已经入座开场了,她此刻去便有些多余。

    唐婳顺势拉着荷香的手,整个人没骨头似地贴近荷香,像一只找到同类的小鸡仔。

    “既如此,这位小哥,我二人同去芳春阁便可,也不必抽签了。”

    唐婳笑着拒绝了靠近的签筒,抱着签筒的小厮想起蒙大人的嘱托,坚定地将手中的签筒拉近到唐婳面前,唐婳瞪着眼前放的签筒,机灵地转了个脑袋,十分顺利地瞄到了离她最近的一支花签。

    就在她拿着那支花签时,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慢着,签筒中只剩下了几支签,是府上招待不周,理应为姑娘换上新签。”

    高大的身形逼近,月光下拉长的影子落在唐婳身侧,小厮利落地抢过唐婳手中的签退到一边,唐婳不得不面对来人。

    身穿常服的男子猛然出拳挥向唐婳,温热的拳风呼在唐婳脸上,唐婳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拳头停在她面前,握住的签筒上下摇晃,似乎在提醒她该做什么事。

    “唐姑娘,对不住,蒙某在军中太久,一时收不住拳头。”

    蒙恬俯身看去,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女孩还维持着站定不动的姿势,只是在他出拳的那一刻,圆润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他收起凌厉的招式,心中升起了一丝愧疚。

    尽管蒙恬眼里是真诚的歉意,但唐婳觉得他这居高临下的姿势像极了翱翔蓝天的鹰隼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猎物,她默默向身旁的荷香靠近,不料荷香退开了一大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便拉着呆愣的引路小厮离开。

    唐婳瞪着荷香遥遥离去的背影,直到那翩飞的裙角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余光所至,那签筒还在上下摇晃,碰撞的沙沙声时刻提醒着唐婳转头。

    唐婳闭上眼,随手抽了一支签,木签上,流畅的墨笔画勾勒出寥寥几枝青竹,一行小字写着“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

    退在一旁的小厮向前跨了一步,目不斜视地喊道:“雅竹苑,贵客一位。”

    蒙恬轻抿嘴角,硬朗的脸上挤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盛着满满的歉意,他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大步流星走向雅竹院,几步之后见唐婳没有跟上来,便停在一棵柏树下静静等待。

    唐婳从没有如此静距离地与这位大将军相处,当然她初来时做过的傻事不算,此刻,她觉得这位冷酷的大将军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而引路的小厮随着荷香去了芳春阁一去不复返,她神态自若地跟上不远处的蒙恬。

    只是,唐婳高估了自己,她的短腿显然比不上蒙恬的大长腿,不多时,唐婳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她提起裙摆追赶那一道高大的身影,却发现对方每隔几棵树便站定等待,不等她完全追上又迈步离开,两人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蒙恬在正厅门外停下,几步之后,唐婳恰好赶上,蒙恬微微侧过身子示意唐婳进入。唐婳随着接应的小太监穿过两道落地格门,仙鹤展翅的围屏后是一张偌大的六方桌。

    “扶苏哥哥说得没错,果然是唐姐姐来了!”

    石珊华撑着的脑袋在看到唐婳后迅速抬起,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唐婳看只有她左手边的位子空着,便施施然行礼入座。

    “让公子久等,恕民女失礼。”

    唐婳隐隐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只是她已经进入这院中想要后悔也是于事无补了。

    “无妨,那便开始吧。”

    公子扶苏命人撤下桌上的茶盏,唐婳左手边的宋玉悠然放下手上的茶盏,俨然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邵丽福将唐婳自制的纸牌摆上桌,在诡异的气氛中,唐婳拿好自己的牌,只是时运不济,她恰好抽中了那张代表“魑魅魍魉”的牌。

    “唐姐姐现在是坏人了!”

    石珊华欢呼,宋玉轻摇着纸牌做的扇子,向上半遮住他上翘的嘴角。

    唐婳并不敢抬头看对面端坐的扶苏,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纸牌,模糊的视线中,扶苏头顶的红心闪烁,她忍住抬头的欲望。

    凭着强大的信念,一局结束,唐婳自然是想方设法地放水,随着扶苏落下最后一张牌,她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唐姑娘,你输了,宋某可是听说输了的人有什么惩罚,当然,在下素来怜香惜玉,便不捉弄唐姑娘了。”

    宋玉没有扇子可摇,摊手示意邵丽福,邵丽福将一枝蘸满墨水的笔递给宋玉,宋玉一本正经道:“但规矩不可废,还请公子执笔。”

    宋玉又将手上的笔递给公子扶苏,唐婳闻声抬头,却见扶苏接过笔绕过石珊华向她缓缓走来,清风盈袖,环佩琤琤,就仿佛从一副山水画中翩然走出,而在她面前站定时,淡然的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幽深而沉静的眼眸中除了散落的一缕烛光再看不见其他情绪。

    “唐姑娘,扶苏多有得罪。”

    唐婳仰起头闭上眼睛,扶苏撩起袖子微微俯身,柔软的笔尖轻轻落在她的额头、眼眶、脸颊,他的衣袖软软擦过她的脸颊,一丝温暖的檀香冲淡了脸上冰冷的触感。

    唐婳从没有感觉时间如此漫长,他每落下一笔,她便紧张地轻颤睫毛,中途,她微微睁开眼睛,沿着垂落的发丝看到他盯着自己的额头,虔诚的神情像凝视着一件稀世珍宝,而他头顶的数值正在上涨,她的心也跟随着闪烁的红光跳跃,一下又一下。

    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像鸵鸟钻进沙地里,心中默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我看不见看不见......”

    扶苏放下笔时,唐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不过,攥着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一旁的石珊华拍掌惊叹:“好漂亮的花!”

    扶苏淡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石珊华紧盯着唐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仿佛想到了什么,转头吩咐邵丽福拿笔,片刻后,邵丽福将蘸好的朱砂笔递给石珊华,石珊华却不接,她看向扶苏说:“扶苏哥哥,快画完。”

    邵丽福将朱砂笔递给扶苏,扶苏挥笔将未完的墨画点上朱色,落笔的姿势仿佛在为女子画眉,一刹那,唐婳心跳如雷,脸颊上悄然爬上绯红,幸而一片朱红遮住了她的羞色。

    扶苏画完,满意地落笔回座,唐婳抬眼看到他额头的数值已经变成了“65”,一抹羞怯荡然无存,他的视线明明并未在她脸上停留,唐婳却觉得如坐针毡。

    有没有一种可能,扶苏头上的爱心是对她的好感?

    唐婳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把将要溢出口的嘶嘶□□忍住,再抬眼时,扶苏头上的数值依然没有变化,她赶忙低下头,悄悄往后挪了半寸,直到贴到了椅背。

    新的游戏开始,唐婳神游天外,这一局,宋玉抽到了“魑魅魍魉”的牌,他落下一张牌,似笑非笑望向唐婳,唐婳这才看起了自己手中的牌。

    “姑娘为何要将刺客的消息透露给公子?”

    宋玉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说出的话如一声惊雷彻底将唐婳的思绪拉回到了当下,唐婳感受到全身的血气上涌,脑中一片空白,茫然道:“刺客,什么刺客?”

    凭着本能,唐婳迅速出牌,却不看向宋玉,反而将手中的牌又理了一遍,一边理一边思考着对策。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是了,今日诸多巧合难道是为了瓮中捉鳖?不不不,这明显是试探,她可不能上当。

    唐婳迅速地冷静下来,并不打算承认,然而,宋玉手指纸牌上歪歪扭扭的字,笑道:“姑娘的字可真是自成一派,在下孤陋寡闻,却是从未见过。”

    唐婳做的纸牌上写着“壹贰叁”的样式,只是她为了方便自己看又标上了“123”。

    “这当然是民女和一位西域商人学的计数方法,宋大人若是想学,民女自会引荐。”

    唐婳灵机一动,想到了林娘子所说的西域商人,便搬出他来,就算宋玉想见,这西域商人行踪不定,他未必能轻易找到。

    宋玉沉默不言,唐婳正为自己的机智庆幸,公子扶苏自袖中拿出了一道布条,样子有些眼熟,她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她在宫中御花园用浆果汁写的刺客信息。

    “仔细看来,这布帛上的字与唐姑娘的字甚是相似。其实,扶苏一直很疑惑,为何华儿初见姑娘时便与你如此亲近,原来是故人相见。”

    扶苏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唐婳脸上,唐婳如坠冰窟,而此时石珊华的一句更是让唐婳坐立不安。

    “在梦里,唐姐姐和华儿在御花园捉迷藏!”

    君子谋定而后动,若非十足的准备,扶苏不会以身犯险来见她这个刺客,唐婳释然承认:“确实是民女写的字条。”

    霎时间,房间内一片沉默,众人都没有说话,唐婳甚至能听到窗外树叶的婆娑声,她的手摸向腰间的彼岸花,时刻准备着点燃彼岸花逃命。

    “如此,扶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唐婳闻声抬头,扶苏已然起身作揖,宋玉讶然,却也随着扶苏作揖道:“在下谢过姑娘。”

    一旁的铜灯闪烁,公子扶苏的脸庞鲜活而有光泽,唐婳想起了那夜棺中毫无血色的脸,她由衷地笑了。

    公子扶苏还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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