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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忘忧并不是很耐烦听这些讲经。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她父亲似乎不怕把她养成一个乡野村姑,任她上树下河,却似乎很厌烦把她养成一个名媛淑女。叶无岂抚琴吹笛的风姿世间无双,便是文墨不通的小忘忧也受到感怀,不禁爬到父亲怀里,嚷着让父亲教她一曲,但最终叶无岂只是不耐烦地把她放到地上,说“女孩子学这些干嘛”,然后吼着她出去玩。

    这让年幼的忘忧一度以为,女孩子是不能学琴棋书画的,直到回京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琴棋书画”才是女孩子该学的。但那时她已经野惯了,再加上李氏也并未尽心教养她,她也就从未学成过这些技艺。

    至于讲经拜佛,在忘忧心中属于和琴棋书画一类,是那些世家小姐装腔作势的,她学不会也不耐烦学。

    前面是铉安的低语,不时有人应和。忘忧听得不知所云,但佛门到底是灵秀之地,忘忧在这山水间灵台清净,忽然悟出了一件事。

    叶无岂这样将她放纵地养大,是不想让她嫁入世家,不想让她过豪门的日子……

    难怪每次父亲到京城看她,她想写诗抚琴以示自己并没有惹是生非,他都紧皱眉头并不高兴,以前只以为他是生气自己又闯了一箩筐的祸事,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忘忧又发现,自己对父亲并不了解。离开山庄前,她还是个孩子,只想着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还未长出探究身边世界和人的心智,离开山庄后,其实她与父亲相见便寥寥无几。但从对父亲的记忆和周遭人们对父亲和他双生姐姐的评价,可以窥见他们的生活。他们与她截然相反,是那种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又被精心教养长大的孩子,他们被最好师傅教着琴棋书画,与世间大贤谈着道法佛经,成长为世家中最引以为傲的子嗣。

    如果坐而论道,只几句叶无岂就能让眼前这位自诩精通佛法的年轻师傅黯然失色吧。

    忘忧眼睛空漠无神地看着铉安想着,那么,叶无岂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铉安的讲诵已到一个段落,侍者送上些茶水素斋供各位小姐品鉴歇息,铉安在回答着一些的问题。这时他感受到了一旁的目光,顺势看过去,发现那个不认识的姑娘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他,但神智却已然不知神游到哪里,全然不在他身上。

    他轻声唤她:“这位姑娘,可是有所感悟,可否与贫僧道知一二?”

    忘忧并没有听清谁跟她说话,只是喃喃道:“他为什么不留下呢?”

    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他为什么非要逃……呢。是的,叶无岂是在逃,逃离过往逃避世人,这究竟为什么呢?

    骆英在一旁捅捅她:“大师问你话呢。”

    忘忧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铉安微笑着说:“小姐刚才问,他为什么不能留下,想必是一位极重要的人。”

    忘忧还未回答,李洛儿却倏地回头,压低声音说:“叶忘忧,你给我闭嘴。”

    李洛儿声音不大,但惊慌紧绷的情绪却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于是场面忽然静下来,大家都看向这边。

    忘忧佛前平静的心灵被李洛儿莫名一吼,吼得全无踪影,只剩下这装腔作势带来的烦躁。她看着李洛儿,不由地咧嘴一笑:“自然是一位极重要的人。”

    能够行走在权贵间,比佛法更精通的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些小女子间的龃龉尽收在铉安眼底:“对女子重要的人,不外乎父母同胞,抑或……未来的夫君,能让小姐如此念念不忘的……”

    “那你不妨猜猜是谁?”忘忧轻佻地笑着,打断了他。

    不,父亲并不是逃避。名动天下的叶二公子不会是怯懦之人,他聪明到看透了一切,也厌倦了一切,这高门之内的虚伪和争斗、莫名的爱与恨,他不想再与他们虚与委蛇。

    他用舍弃一切地出走,决然地与这个世界抗争,他不想自己的女儿也陷入这些世俗……

    李洛儿脸绷到了极致,似乎一下子就要哭出来了,李萱儿在一旁安慰她,李洛儿烦躁地甩开了她的手。

    铉安低垂眼眸劝道:“所谓佛法无边,这万千世界都是看在眼里的,小姐心中执念,不如就此放下吧。”

    “这不是我的执念,我如何放下?”忘忧看着李洛儿,“大师不如劝这位小姐放下吧。”

    李洛儿突然爆发了,她全然不顾仪容,失态地哭喊着:“叶忘忧,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无耻,你为什么总在纠缠不清!”

    忘忧并没有激动,她平静地说:“李洛儿,我从来不想与你争什么,是你不要纠缠不清。”

    “你不争?”李洛儿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不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凭什么来这里?凭你落魄家族的身份,还是凭着你是她的狐朋狗友?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骆英也生气道:“李洛儿,你发疯不要随便攀咬别人!”

    今日来听讲经的,都是年轻的姑娘,位贵却并无威严,因此只有人过来劝道“别吵了,佛门之中失了体面”,但并没人主持局面,这句劝告也没人听。

    忘忧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凭什么?你知道你说出来啊!”

    在场有几人甚至如同铉安一样,并不认识忘忧,听两人争吵便只滋生出打探是非的心境,于是场面甚至安静下来。

    李洛儿噎住了。叶忘忧不要脸,她却不能。要嫁入王府的是她,那些盘踞她们之间的利刺,纵使把她刺得遍体鳞伤,她却不能拿出给世人看。那些伤痕让人看到,只会被人品评议论,最后受伤的还是她。

    忘忧叹息一声,起身走到李洛儿面前:“因是佛门,这位大师又劝我放下,我才对你说这些的。”她抚平李洛儿衣衫一个褶皱:“我从未想与你争过什么,也未曾想过做什么,你并不知道,我甚至为你去找过肃宣瑞……”

    李洛儿甩开她的手,未等说话,李萱儿在一旁问道:“宣瑞?这里边有宣瑞什么事情?你找他做什么?”

    忘忧这才想起来,李萱儿已在不久前与肃宣瑞成婚,如今是肃宣瑞的夫人。忘忧没理会李萱儿,继续跟李洛儿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过你嫁给喜欢的人。”忘忧自嘲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事也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李洛儿便又想起那句“不喜欢?那有什么可恭喜的?”她不认为她的姐妹、母亲会为了她嫁给喜欢的人做什么,甚至她自己都不会。但叶忘忧……李洛儿有那么一丝相信叶忘忧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因为她一直那样肆意而为恃宠而骄,那是一种李洛儿她们小心翼翼生活中所不敢奢望的、渴求的、嫉恨的……想要毁灭的生活。

    李萱儿在一旁重新审视叶忘忧,她的堂姐与肃宣瑞,叶忘忧与肃家,她隐约有所耳闻,但也听听就过,但这些与万千闺中秘闻一样,怎可当真。嫁人生子执掌门庭相夫教子,才是她们的归途。她按贵族女子应有的礼仪嫁给了肃宣瑞,肃家也以礼相待。虽然肃宣瑞已有姬妾但无子嗣,她嫁进去就是家里主母,帮着王妃打理王府。

    情感与爱恋有是好,但没有也无妨,地位规矩会给她需要的一切,其他的并不重要。她以为堂姐与自己一样明白这些道理,所以她能够在嫁与肃宣瑞不成的情况下,坦然接受嫁给明王的婚旨。

    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堂姐脑子中还有着什么可笑的幻想?莫非肃宣瑞与这个女人还有什么牵扯?李萱儿蓦然想起,她听家里丫鬟说起过,自家世子曾对一位“眼睛很漂亮”的蒙面佳人,念念不忘……

    “你跟宣瑞什么关系?”李萱儿又追问道。

    忘忧真的感到烦了。她想起自己那位姑姑也与父亲一起离开的京城,据说自己相貌酷肖她,但她的才情却十倍于己,不知那时她是否也面对这些事情,是否也感到厌烦。

    忘忧看着李洛儿一字一句地说:“你、我,这皇城里的女子都身不由己,所以,听大师的劝,放下吧。”

    铉安刚要上前劝慰,忘忧却对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们净讲些佛法无边、清净自然的道理,既然如此,寺里为何还让你这样清秀俊俏的小师父,给我们讲经呢?”

    铉安被噎出了一脸苦笑,忘忧却不理会他转身就走,可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呼:“姐姐,你怎么了?”

    忘忧转身一看,众人围在李洛儿身旁,李洛儿靠着铉安的身子缓缓滑落,捂着嘴的手帕渗出鲜红的血。

    忘忧和李洛儿的争执止于李洛儿捂着胸口倒下。寺院其实从来不是清净之地,从那些被放逐到寺院中的女眷便可知,那些寺院帮着掩盖过多少豪门罪恶。但剡华寺却一直自视甚高,寺里从未接受过任何被逐出家门的女眷,也未有任何龃龉发生在寺中。寺中长老说,是因为佛法感召,各位才会放下恩怨,一心向佛。但实际上,只是寺里规矩森严,小心地挑选与对待每位信徒罢了。

    邀请接待骆英的主事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铉安也被主持狠狠地训斥一顿。“怎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怎可看着她们吵起来?事情不对的时候,就该讲些佛法把事情压下去!”

    铉安恭顺地接受着最严厉的惩罚,心中却不以为意。确实,争执之初他可以讲一些佛法将事情轻轻揭过,但他确实存着窥人是非的心思。行走于豪门间,除了那些漂亮圆融的词句,抓在手中的阴私也是某种利器。

    那个叫忘忧的姑娘漂亮又伶俐,只从她们争执间他就略知一二,事后把李家姐妹送回去后,他从同门口中得知,李洛儿因之前在庙门被劫持这次主持特地允许多带了随从,而这位叶小姐当初也一并被劫持了,这次护送她上山的竟是明王贴身侍卫。那位叫做青容的大人,名义上是护送骆家小姐,但这世间就没有置准王妃不顾而去护送长媳的道理。

    忘忧原以为李洛儿是气急攻心,想着自己中毒受伤也不过才吐了回血,没想到李洛儿竟这般脆弱,这般脆弱事事还想问个究竟拔得头筹,也不怕吐多了早早死掉。谁知到了傍晚,有下人来通报,说李家小姐是中了毒。

    李洛儿接连在寺里出事,上回整个人差点被毁了,这次李家更是惊弓之鸟,李家连夜带人赶上山来。而这种凶案发生在剡华寺,成了剡华寺难以擦去的污点,主持也派了人手护在李家院落,并承诺一定找出凶手严惩不贷。

    那边的风波并没有惊扰到骆英和忘忧,但忘忧明显感觉到青容加强了布防,事发之后,他过来看了她一眼,告诉她:“有我在,你别怕。”

    忘忧知道,青容与肃予君一同长大,身手深不可测,一直护卫在肃予君身边。对于这个女孩,他只在最初时试着劝过肃予君,但那之后他还是忠实地执行着他每个命令。他是如影子般,行走在肃予君不方便去的暗夜。

    忘忧却无端地信任他,甚至超过肃予君,他说无事,她觉得自己便能无忧地睡去。

    然而一直到深夜,骆英熬不住去睡了,她还毫无睡意,独自在院中看着月亮出神。她一边觉得李洛儿那些无端的吵闹、争执、中毒,暗示着这京城被困囿的女子——包括自己——最无奈可悲的命运,一边又觉得她被毒倒真是让人高兴,终于再无人吵吵闹闹,与她莫名其妙地争风吃醋。

    李洛儿这样,大概是嫁不了王府的了——如此,她很高兴。

    忘忧与自己的思绪做着争斗,不知该善良的同情,还是肆意的恶毒,想着如果叶无岂在,会想让她怎样?接着又想到,一开始叶无岂大概就会不耐烦地走开,根本都不会多看李洛儿一眼。

    胡思乱想间,大门一开走进来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忘忧一惊,不知青容为何会随便放人进来。那人几步走到近前,忘忧发现是肃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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