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唐木坐在亭子里，一眼望向门口，闹事的母女俩已不在那了。
像是察觉到了唐木的担忧，胡医生也坐在长椅上，“放心，她们俩已经走了。”对视上唐木好奇的眼神，他又道，“我跟那小女孩说，要是再哭，我就报警。没过一会，人小孩就不哭了。”
“才从派出所出来没多久，估计她女儿也吓到了吧。”唐木漫不经心地猜测道，他低头看了眼时间。
胡医生见对方稍有些不耐，便直截了当道，我刚刚留下来，观察了一下简杏的生母，她...”
唐木转过头来，憎恶地皱着眉头，“生母？可别这么叫她。”
胡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许芝，许女士，行吗？”
眼见对方没再反驳，胡姜示意坐在对面的学生，将手上的病历本递过来。他翻过几页，将简杏对于黑影的描述单独拿了出来，交给唐木。
“我能看吗？”唐木快速扫了一眼纸张，上面简杏的名字赫然显眼。他不确定地望了眼胡姜，满眼都是对于他不守职业道德的怀疑。
胡姜：无语，不是，你怀疑我？？劳资看病人的时候，你还在捧着医书半夜苦读呢。
他翻了个白眼，“看吧看吧。”
唐木一张纸仔细读下来，倒是对黑影有了点了解，不同时间的记录以及不同的叙述，拼凑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这也看不出什么...吧？”唐木犹豫的问道。
不对，为何突然给自己看简杏姐姐的对于黑影的描述，为何是今天...
“难道...跟...跟许芝有关...？”
胡医生默默点头，年轻的脑袋就是好用。
“所以...你是说，简杏幻觉里的黑影，其实是许芝？”唐木不敢置信猛地站起身，他抬头望了眼姐姐病房所在的位置，窗帘紧闭看不见什么。
他手捂着嘴，绕着长廊慢慢踱步，眉头皱起，心中想着这件事真实的可能性。
“你是怎么判断的？”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猜测。
唐木是知道的，黑影对于简杏的重要性
每当姐姐陷入绝境时，是黑影领着她做出选择，带着她去往充满生机的路。是黑影在姐姐崩溃时，为她建起一座堡垒，躲避伤害，躲避一切中伤。
他还曾在心里默默感谢过黑影，若不是黑影，姐姐可能没法坚持走到这里，在独自一人的夜晚里，她会不会有过想要离开的念头，但黑影的出现，拦住了她。黑影的出现，才让简杏来到了他的身边。
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黑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许芝，是那个自私自利，对姐姐进行过家暴的女人。
唐木是不敢相信的。
他也不愿相信。
胡姜拿出手机，翻到刚刚偷拍的画面，虽然画面有些不清晰，但是该拍的地方，倒是很清楚。
“你可以对比一下，第四页和我拍的照片。”胡姜提醒道。
唐木没接手机，展开的手缓缓缩起。
胡姜没有催，只是默默地举着手机。
幸好没让他等太久，师弟还是动了。
唐木做好心理建设，翻开了第四页的记录。他只瞥了一眼，便看向了手机上的照片。那右手上的痣，和姐姐画的一模一样。简杏甚至还画了黑影掌心的纹路，根本不需仔细对比。难怪胡师兄一口咬定许芝就是那黑影。
这画上掌心的纹路为何如此清晰，是为何呢？他不太敢细想这背后的原因。唐木撵着纸张的手不自觉用力收拢，这结果实在是难以接受。
“我...曾去过姐姐生活过的地方，在那之前我还不明白姐姐和许芝之间为何有此隔阂。你知道...”唐木深吸一口气，“...我遇到旁的邻居，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还对简杏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深刻于简杏被骂的字眼，深刻于简杏被打的动静，深刻于旁人从未见过一位做母亲的能那么不称职。简杏...简杏姐姐竟然是还要旁人去可怜的程度，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可你现在...现在跟我说，那个守护她，保护她...幻觉里出现的人，竟然是那个在现实里伤害她最深的人。”
胡姜短叹一声，拉着唐木坐下，“行了，至少目前，我们是搞清楚了，这个黑影的身份了。”
“倒不如不搞清楚。”
胡姜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义愤填膺的学生，红着眼咬牙说着话。
胡姜：唉，他好难。
“行了行了，你们俩...”胡姜抽回唐木手里的病例，抚了又抚纸张上的皱褶。“其实简杏将她幻想的人物定位她母亲，一点也不奇怪，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她在成长时期，确实是受到了母亲给她带来的伤害，但同时她也在最需要关爱的时期缺失了母亲的关注和父亲的引导。”
“这两者都会给她的心境和情绪带来很大的影响，也改变了她的性格，使她成为了一个特别独立，自我排解，不愿跟家人沟通的性格。所以当简杏遇到了她无法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对于她来说，便是一个困境，在困境里呆久了，无法出来时，黑影便出现了，她扮演的是简杏母亲的角色，以这个身份来引导简杏，承担的是她现实里母亲没有尽到的责任。”
“她需要一个母亲...”
胡姜望向渐渐冷静下来的唐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但那时从前，如今她在你身边时，不需要这样一个角色来引导，关心，关爱她，所以黑影的出现次数越来越少。你承担起了照顾她，让她被温暖，爱意包围的任务，所以效果很好，她将现实与幻觉分开了，她知道你是真的，黑影是假的，只要让她明白，脱离的黑影，脱离了母亲的照顾，她也能活得很好。”
“我知道了。”唐木闷声道，他站起身来，先行离开了。
胡医生和学生目送着唐木的离开，他拢了拢手里的病历本，啪的一声打在了学生的头上。
“你是医生！医生知不知道？！你还在那真情实感，跟病人共情，那你怎么给人家看病！”胡医生很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背着双手先走一步。
学生捂着脑袋，很是委屈，快步追了上去。“老师，那你刚入行的时候，也从没有跟病人共情过吗？你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吗？”
“没有！”
胡姜：有也说没有。
“不过...老师，连你都发现了手掌有痣的问题，那有没有可能简杏刚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毕竟在我们来之前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兴许她就看到了呢？要是她真的看到了，那该怎么办呢？这会加剧影响黑影对她的影响吗？老师.....诶，老师你去哪？”涉世未深的好奇实习生看着自己疾步向回走的老师，连忙迈开腿跟了上去。
可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胡姜大步往住院楼里跑去。
护士站里的护士看着胡医生又折返回来，还有些奇怪，正想问问，还没等她开口呢，人就跑没影了。
留下小护士和慢一步的实习生面面相觑，看着扶着膝盖喘着气的实习生，她想着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不等她问，人又跑了。
得，她还是干自己的活算了。
胡姜先行上了楼梯，跑到病房前，他丝毫不敢停歇。
门被敲了三下，就听见门把手扭动的声音。
外面的人走了进来，脚步声渐渐靠近。
胡姜望着拱起来的被子，便知简杏埋着头在被子里。
他喘着气，没说话，稍稍缓了会，被子里的人却还是没有动静。
他心中了然，还是知道了。
“简杏？”他拖着椅子靠近床头，但与人还是保持着距离。
走近了看才发现，被子一耸一耸的。
人，肯定是醒的。
如果是在哭，怎会有没声响。
胡姜抓着被子一角慢慢掀开，对方也没有阻止，由着他将被子掀开。
简杏侧躺在床上，蜷缩着像个婴儿一般，她用力抓着枕头的一角，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她缩着臂弯，挡住了自己的脸。
胡姜看着已经浸湿了一块的床单，没说话。
再看简杏，呼吸一喘一喘的，明显有些不对劲。
胡姜立马跪在床头，“简杏，保持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来，呼气—吸气—”
眼见着对方无法自主调整呼吸，他望了眼病房，赶忙拿过装水果的袋子，掉落在地的水果暂不去管，他将人抱起来，把袋子放置在简杏的口鼻前，“吸气，呼气.....”
几个呼吸下来，总算是好转了一些。
胡姜移开袋子，让人坐起背靠在枕头上。
等了好一会，简杏才平复下来。
“你也发现了......是吗？”简杏止不住哽咽道，情绪过于激烈让她脑袋止不住的晕眩。
胡姜没有答，他站起身来，拿过简杏的杯子，接了一杯温水，递给简杏。
刚刚将人抱起时，他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是低于正常温度的体温，还伴有颤抖。不用说此时的心率和血压，必定是不正常的。
他望着人把温水喝完，才坐了下来。
“真是讽刺......”简杏垂着头，盯着空了的杯子，声音在病房里响起。
“我竟然幻想了个显示里最让我恶心的人来保护我。”
“哈...”她笑地嘲讽又有些绝望，泪水就这样无声地落下。
胡姜没有阻止对方的发泄，“你知道的，幻觉里出现的人物是你潜意识里自主产生的，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哼...”简杏冷哼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潜意识捕捉了我过往成长过程中所缺失的部分。”她甚至觉得还有点反胃，“许芝....不，应该说母亲这个角色，是陪伴我成长过程中消失的人物，所以我....才会幻想出一个母亲。”
简杏一字一句的分析着自己，她曾经也试图接受和阐释着黑影的存在。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成长时没有人给自己足够的关心和照顾，一直以来的独立和自我排解让她在陷入低谷后，突然出现了一位这样类似于姐姐的人物。
若是许芝知道了，也会觉得恶心的吧，恨不得从没生过的人，却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者救世主的角色。
简杏深吸一口气，这感觉倒是很奇妙。
她知道了真相，却恨不得不知道。
她望着正前方的病床尾，那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这里。
她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盯着面前。
胡姜也随着对方的视线瞧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他大概明白了。
“你走吧。”简杏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
黑影不是全部都是黑影的，只是脸的地方被黑墨盖住了，看不出一二。不过仔细一瞧，却是能看见端倪的。
但从前，简杏却无法看透这些。她看着黑影的发型，耳朵上的耳环，她见过许多次。每次挨打的时候，那耳环的吊坠便晃动的厉害。
她明明应该是将这些记得最清楚的人，没想到......
她是真的没想起吗？
还是不敢承认？
简杏苦涩地笑了笑，手机在枕边忽然亮了起来，是唐木的信息。对方买了新品种的月季，第一时间告诉了她，还询问着种植的地方。
她叹息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黑影。
她累了，不想再执着于从前了，从前的人，或从前的事，一切就如覆出的水。唐木就是那晴天朗日，将水赶走的无影无踪。
她想起每每难过时，唐木便如徐风，吹散她的悲伤。在需要他时，便如暖阳，缓解她的哀愁。
兴许，她应该走向未来了。
她这样想，卸下力气，靠在床头。
她闭了下眼，也许就一会。
再睁眼，已不见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