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京城，洛水之都。

    在这片河道交错的丰腴之地上，街巷之中似乎连年环绕着散不去的水汽。

    今天洛都又下着连绵的小雨，在朦胧的雨幕之中、平日里繁华至今的城市中今天却是一点人声都没有。在城市正中央最为宽阔的道路上，更是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不少人家更是已经居家搬移，往日里无比繁华的宅门之外只留下两座石制的大狮子朝空气瞪着眼，却早已震慑不了任何人。

    长街之外，有什么声音正顺着泥泞的街道传来。

    “轰、轰、轰——”

    那声响极其沉闷，像是未完全劈开的闷雷、一下下地打在洛都内所剩无几的居民心上。

    “娘，我害怕……”

    一处名宅中，被母亲抱着躲在房中的小童听见那声响、忍不住寻求安慰般地看向母亲。在他身后的妇人一把捂住小童的嘴，惊恐的目光透过未未完全合拢的窗户看向窗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嘴里直道：

    “别出声、别出声——”

    那小童被捂住嘴，却依旧睁着眼睛往外看、他清亮的眼瞳中印出窗外的景象——

    随着那闷雷般的响声越来越近，钢铁泛出的寒光骤然刺透江南连绵的烟雨、直刺入小童眼中。

    那是一只军队。

    在小童紧缩的瞳孔下、一匹匹全身挂满铁甲的马屁抬着沉重的步子挤入江南城市蜿蜒的小巷中、那马屁不像任何小童在南边见过的马、高大得简直不可思议、透过窗缝小童甚至连那马上之人的衣角都看不到。

    在马蹄此起彼伏的轰鸣中，妇人沧桑的脸上蜿蜒流下两行泪水。

    她知道，南朝、灭了！

    下一瞬，一道金光突然从那片片寒铁之中射出、映在妇人紧缩的瞳孔内。

    只看了一眼，那妇人喉中便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吟。紧接着，她低下头，紧紧搂住小童、嘴里不住地念叨：?

    “造孽啊、造孽啊——”

    只见他寒铁铸成的军队之后，竟赫然綴着一只光芒璀璨的金笼。

    那巨大的金笼之内，一个穿着白衣的纤细身影正俯趴在地上，被水汽浸湿的乌发和白衣缠绕在一起，流淌在金笼的底部。

    只看到那黑发之中露出的一小半侧面，妇人便认出了那个被囚禁在金笼之中、仿佛货物般被展示的身影——那是他们南朝最受宠爱的长公主！

    ”啧。”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身着战甲的高大男子仰头看了看道路两边高悬的屋檐、极其不满地眯了眯眼、下一秒他便反手抽出一支箭、满弓射下那角楼上的灯笼。

    那琉璃彩纸糊成的灯笼直直落下、’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楼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女子模糊的尖叫。

    “哟，还有人啊。” 男子单手执弓，抬头看向那繁华无比的角楼内、高喊道：“里面的南人小娘们、还不滚出来配爷玩玩？”

    男人粗粝的声音在小巷之中回荡，楼内一丝声响也无、那寂静中裹挟着恐惧在烟雨中蔓延。

    男子见状挑眉，拉起宫指向二楼的窗户——那是刚刚声响发出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要放箭之前、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塞耶。”

    只两个字，就将那异域男子的动作定在空中。被唤为塞耶的男子拉弓的动作顿了顿，黝黑的脸上透出几分心虚，在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后悻悻地收起了弓。

    “景彦啊，你看这南边的天，全都这么小，我看着膈应得慌。”

    塞耶伸出手框了框被高楼之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浓眉大眼都皱成了一团：

    “还有这湿气！到处都是黏答答的，马儿们都要病了！”

    塞耶伸手摸了把身下骏马比以往更加顺滑的毛发，因为手感太好又不禁伸手再摸了几下。惊奇地睁大眼睛：

    “嘿、你还真别说。这水汽重的地方摸着手感就是不一样。”

    他身边骑在马上的人并没有搭腔，

    塞耶的看着身边这人淡漠的双眼，心下觉得有些没趣。他这个表弟性子也太冷了些，要是随便换一个他们部落里的男人，早就跟他一起冲到那楼里把小娘子抓出来了。

    但他心里也清楚，就是因为自己这个表弟异于常人的个性、他们才能打到南边来。

    要是换他们部落里的那些老痞子，恐怕是在北边随便清几个城抓了女人就回去了。

    塞耶闻言悻悻地收回了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神往后看了看，只见那只队伍最后的金笼之内、白衣和乌发缠绕着似水一般从笼子的缝隙里流出，挂在笼边摇晃着，显然里面的人已经失去意识了。

    笼子里面的人是南朝的长公主，名满天下的美人。

    但仍凭这样一个出了名的美人毫无行动能力地被关在笼子里，旁边看守的队伍中却愣是没有一个人往那边看。

    塞耶是真搞不懂自己这个有半边汉人血统的表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昨天抓到人的时候他就说拉出去杀了，听到的时候这人的脸冷的能往下掉冰渣。还以为多宝贝呢，结果昨天听下头的人说两人闷在里头大吵了一架，结果今天就给拎出来关笼子里了。

    塞耶想到这儿就冷哼了一声。他这个堂弟名叫’戎靖’，是单于和汉人女子的儿子。因为血统的缘故被单于舍弃，在好几年前被送去了南朝当质子。

    塞耶常年在北边消息不是特别灵通，但是戎靖在南边受折磨的事情就连他也是听说过的。

    听说南朝的长公主深受皇帝宠爱，从小金堆玉砌地养出来，因为性格非常嚣张跋扈，听说南朝那个昏皇帝把戎靖赐给了公主当什么’面首’，说白了就是男宠。

    塞耶当时听了都吓了一大跳，想还是这些南人会玩、一个娘们居然还能养男宠！养的还是他们大单于的儿子。

    塞耶以心相比，如果是他自己被那样对待，那公主再漂亮都得扒皮抽筋、五马分尸。

    “诶，阿靖。” 塞耶想到这里，心里那贱嗖嗖的劲儿又上来了、挤眉弄眼地往后面看。

    “你说这南边的小娘们都像水做的一样”?

    “后面那个，你就这样泡在哪、不怕泡化了？”

    听到这话、他身边被称为’阿靖’的男人才有了些反应。他黑的发蓝的眼睛往这边一斜、不轻不重地看了塞耶一眼，眉眼下压——那是个不屑的眼神。

    “不会。”

    戎靖冷声道。

    南朝的天有多湿冷，他早有体会。

    九年前，他在被从寒狱押往皇宫的时候，衣服就是这样湿冷地贴在他背后化脓的伤口之上、随着动作粘连的布料一次次撕裂他还未愈合的伤口，那细密粘腻的痛痒是他在北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南朝皇宫中蜿蜒的木质走廊在他的视野之中飞速后退，在穿过无数个拐弯之后，他被押到了一处金光璀璨的宫殿之中。

    一股暧昧的暖香扑面而来。

    戎靖被压着跪在地上，入目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上面插着四五根缠着金线的香烛，燃烧之下飘来一股戎靖从未闻过的花香。

    “昭昭，你看，这是北边送来的质子。”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听着十分缥缈，好像是没力气一般。

    “你看看，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省得你天天跟李氏的小子混在一起。”?

    上首处一阵沉默。

    戎靖虽然在寒狱中受尽折磨，却也没有被磨去骨气。听闻自己被像物品一般谈论，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在三五个侍卫联合的压制下居然依旧抬起了头，锐利的视线往上首射去。

    只见那烟雾环绕之外，金殿之上居然赫然摆了一张美人塌，上面斜依着一个穿着金色龙袍的年轻男子。

    戎靖只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南朝当今的皇帝。

    而那年轻皇帝的怀中，竟然还搂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伏在皇帝的肩头，黑亮的长发从背上流下，那头发太浓太密，遮住了女子的大半边脸。

    戎靖只来得看到那女子裙角金丝勾勒出的凤凰图案，就被身后的侍卫一掌击中后颈。

    □□磕在地板上发出一身脆响、血液唰的一下从戎靖额角流下。

    “大胆！皇上和公主的圣颜也是你这种蛮族能看的？！“

    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上首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戎靖便看见视线范围内的白色裙角向上收去、那女子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缩到了那南朝皇帝的怀里。

    ”……不要他。”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上首传来，那声音太轻、几乎都要混入烟雾之中。

    戎靖深深低着头，嘴角勾了勾、南朝的女人说话都像兔子一样。

    “他身上有血腥味。”

    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些，带着些嫌弃。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满屋子的香味里闻出血腥味的。

    “好好，那就不要。” 南朝皇帝宠溺的声音传来，他将缩紧自己怀中的女子搂紧了些，朝一旁侍候的太监投去一个眼神：“带他下去刷洗。”

    就因为女子的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戎靖被几个嬷嬷压着用冷水和刷洗牲畜的刷子清洗、本来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生生洗了好几桶血水，等到伤口被泡得发白才从水里拉起来，被拉着穿上浸满熏香的衣服。

    幸而，被洗干净的他没有再次被扔到寒狱中，而是被关在了一处偏僻的废旧宅院里。虽然明面上是质子，但戎靖在南朝皇宫里实际上被当成半个犯人、半个奴隶。

    繁荣昌盛至极而变得格外骄傲、以至于目空一切的南朝从未把北方的蛮族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异族单于之子，在他们眼中和牲口没有任何区别。

    戎靖直得了一床冷席，一个洒扫的小厮，就被发放到了皇宫最偏僻的宫殿之中。

    “质子殿下，要我说的话、您还是去讨好公主吧。”

    因为长相丑陋而被发配来给北朝质子当洒扫奴隶的小厮进宝一边扫地，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他虽然满脸麻子、长相不讨宫里的贵人喜欢，内心却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他看着中堂的泥塌上垂着脸的异国质子，略带钦慕的眼神从男人低垂的脸上滑过，很快不敢直视般地低下头，嘴里小声道：

    “公主对郎君们很大方。质子殿下您长得如此出众，公主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要是得到了公主青眼，那质子殿下在这宫中便可平步青云了。”

    另一边，榻上静静坐着的戎靖闻言微微抬起下颌，门外射入的日光在少年高挑的眉骨一闪而过，他黑地发蓝的瞳孔看向进宝，嘴里吐出两个不是很熟练的汉字：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