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了夜幕时分,诸多有意购买瑶池献寿图的富商大贾受刘广荣之邀,都齐聚于万丰楼内,二楼雅间全被刘广荣包了下来,身段婀娜的舞娘在戏台上甩着长袖,侍酒娘子言笑晏晏穿梭在宾客之间,酒香菜香脂粉香混作一团,此间好一派觥筹交错的景象。

    丁五味坐在席上假笑,完全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思,任谁看到突然多出来的二十多个竞争对手都笑不出来。他看向端坐上首的刘广荣,尴尬开口:“啊哈哈哈……刘老爷真是交友广阔啊,不知能否给我引见一下,这几位是?”

    “哎呀丁公子切勿拘礼,来到这儿就像在自家一样自在!尚老爷他们与丁公子同住寒舍,想来你们定是熟识了!旁边这位黄老爷可是在江南地界响当当的人物啊,名下的布庄、丝坊数都数不清!多年来承蒙黄老爷关照,咱们刘娘子的织品才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呢!”刘广荣拍拍身旁精干的中年男子笑得满面红光,一副与有荣焉的口气。中年男子忙自谦道刘老爷抬爱。

    “还有这位,申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为了与咱们江溪县的丝坊做买卖,还在三阳街上买了宅子……”

    刘广荣看似为丁五味引见,实则又与各方来客叙了旧,话语间的得意和傲慢丝毫不打算隐藏,显然是未将前来为父求购寿礼的丁五味放在眼里。

    然而丁五味已经顾不上搭理刘广荣了,在场的商人大贾三五成群,东边的在说连日大雪致使他的杭绸卡在淮河一带,西边的正讨论一方前朝的黄石印是真是假。他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几千只鸭子当中,滴酒未沾就被吵得晕头转向,本来是要打听消息的,现下都快被各种小道消息冲没了。

    正当五味瞅准时机要去邻桌攀个交情时,那位申老爷突然发问:“广荣兄,小弟近日听闻官坊里有条规矩,这新出的缂丝花样似是应进献长安,或留作后人效仿之用,怎的刘娘子织的这凤尾戗缂丝图便这般特别,能让我等有福分一观呢?”听闻此言,头晕眼花的五味立时清醒过来,竖起了耳朵。

    刘广荣得意地捋了捋短须,“申兄真是见多识广啊,连官坊里的规矩都打听得这般清楚。不错,原本这新创制的花样自然轮不到我等平民开眼,然而家姊乃是惊才绝艳之人呐!她创出凤尾戗技法后一共缂了两幅织品,一幅已然献进长安了,另一幅,便是大家见到的瑶池献寿图!”

    “哎呀,如此说来刘娘子真是技艺了得啊,可惜小弟我却是没眼福,巴巴地赶过来却无缘一见。”丁五味捏着酒杯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刘广荣笑意微凝,刚要描补两句,一旁的尚饪已然先插话道:“嘿!怎么丁老弟竟还未见过瑶池献寿图?刘老爷,你这就不厚道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你就将图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又如何,还担心被我们抢了不成?”一番话说得更是不留情面。

    刘广荣被刺得眼角抽搐,连忙端起酒杯给丁五味赔罪,“丁公子恕罪,实在是老夫招待不周!哎,实是我那长姐将宝贝看得紧,这几日她又偶感风寒,脾气越发不好,等过两日她舒坦了,我必然双手将献寿图捧出来供丁公子赏鉴!鄙人在此先自罚三杯,且请丁公子息怒。”说着便豪爽地连饮三杯,周遭人拦都拦不住。

    真是个老狐狸,刘广荣如此做派,他再计较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五味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得笑嘻嘻地调侃道:“哎呀刘老爷也太较真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天下谁不知道刘娘子手艺登峰造极,能买到她的织品那是三生有幸啊,哈哈……”

    于是席间气氛重归活跃,丁五味忍着气咬着牙,装作十分开怀的样子,听众人又从刘娘子的织品都卖了什么价钱谈到晋州府今年粮食丰收,整整两个时辰,觥筹交错,但凡有人提及刘娘子或刘广荣的独子刘兴宗,他总会不动声色的迅速转移话题,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有鬼。丁五味剥着花生米哼笑出声,今晚这遭虽然折腾人,但他可是收获不少。

    刘宅东厢,白珊珊本在替楚天佑研墨,一抬头见他面色奇异,捏着本奏折发呆,放下手中的墨锭问:“怎么了?朝中有何大事?”

    “小羽拿下永州了!”楚天佑拿着奏疏,有些哭笑不得。

    “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珊珊欣喜道,永州被叶贼割让给金荻也有快十年了,“天佑哥,你怎么不太高兴?是神纪军伤亡过重?”

    “恰恰相反,他们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永州城。”楚天佑迎着珊珊疑惑的眼神,忍不住笑道:“永州城墙年久失修,多有破损,金荻人偏偏不擅修缮,只用些巨石块勉强填补。上月两军交战之时,小羽用投石机将城墙砸出了裂口,而后便碰上北疆暴雪,两军休战;而在连日暴雪中,城墙被大雪压塌了,风雪一停,金荻的守城大将就弃城而逃,小羽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明白原委的珊珊也忍不住笑弯了眼睛,金荻是游牧民族,依山傍水,逐草而栖,本就缺乏能工巧匠,何况城墙内尚有各种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指望金荻人修缮工事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可真是上天有眼,知晓金荻王残暴不仁,德不配位,有意将他掠夺的城池还与我们。不过风雪如此之大,城中百姓有无损伤?”

    “多是财货折损,永州百姓家中都有地窖,风雪来临时他们都会躲进地窖里,不至伤及性命。”楚天佑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眼中仍是笑意,“小羽现在倒是更忙了,将永州城墙修好断非一日之功。”

    “永州城可是险要之地,要想北上继续收复失地,永州的防御工事必不能轻省。”珊珊闻弦歌而知雅意,凑到楚天佑身边看着桌上摊开的北疆地图,细细地分析起来:“完颜烈可是个狠人,他深知咱们建的城墙不能为他所用,直接将渭钧城拆除重建,用巨石修了个堡垒,小羽哥要想打败完颜烈、夺回渭钧,恐怕并不容易,必得以永州为营,据险而攻。”

    “不仅如此,完颜烈用兵诡谲,行事狠辣,易剑走偏锋,当年他年仅弱冠便献计金荻王夺走北疆六城,不将他除去,北疆永无宁日。”楚天佑将手边已批复的奏疏一一收好,放入机关匣中,提及当年之事,眼神不由得暗了几分。

    珊珊知他心结,握上他僵硬的手,安慰道:“如今赵羽哥已经初战告捷,日后步步为营,收复北疆六城指日可待,完颜烈可嚣张不了多久!先王在天有灵,必然十分欣慰的……”

    楚天佑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下颌抵在珊珊柔软的发顶上,微微叹道:“有小羽领兵我自然是放心,只是北疆若战火不断,对当地的百姓可是灭顶之灾。如今小羽能如此顺利地拿下永州城,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那……天佑哥是想议和了?可是,此次与金荻开战,是因其在北疆劫掠数城,野兽行径人神共愤,咱们北上还击,趁机收复失地也是理所应当。现在若是议和了,以后再想收回其他五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珊珊想着想着不由皱眉,手中拽着天佑的袖子揉作一团。

    楚天佑低头看着她的小动作,心中觉得好笑,眉头也微微舒展,“自然是不可能轻易议和的,金荻如今内外交困,连年天灾致人心不稳,金荻王又已老迈,膝下几个王子争权夺利,朝中乱作一团。此时收复失地,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怎可轻易放弃。”

    他说及金荻的局势,眼神渐渐染上锋锐,方才的低沉情绪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果敢。珊珊抬头看向他的侧脸,有瞬间的失神,又慌忙把自己的思绪收拢回来,“那、那既要顾及北疆百姓的身家性命,又要抓紧收复失地的时机,到底是该如何做呢?”

    楚天佑抓住她纠结成一团的手,拢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缓缓笑道:“你放心,我已与小羽商议过了,他心中有数。眼下首要的是守好永州城,夺回其他五城,且需慢慢筹划,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解决的事。”

    “嗯?难道你要小羽哥在北疆待个十年八年?”珊珊将下巴抵在天佑肩上,惊讶道。

    天佑低头对上她晶亮的双眼,笑着抚上她细腻的脸颊,轻声道,“山人自有妙计。”

    “徒弟!珊珊!我回来了!”丁五味推开房门,裹挟着一阵寒风冲进房间,“诶呀!今晚可是累死我了,不过收获颇丰……嗯珊珊你脸怎么那么红?屋里太热了?”

    楚天佑不着痕迹地横了五味一眼,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杯浅啜一口:“夜已深了你低声些,刘广荣可提到刘娘子的情况了?”

    “嗬,他倒是不想提,架不住其他人提啊!哈哈哈,我跟你们说,这个刘广荣简直是疯了,他请了二十多个富商一同赴宴,”丁五味完全没在意自己方才问了什么,马不停蹄给自己灌下一大杯茶水,狠狠喘了口气,“我甚至不需与他们攀谈,他们自己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连刘广荣的儿子刘兴宗何时出世都说出来了。”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

    “二十多人?他们从何而来?”楚天佑惊讶道。

    “多是些做织件布匹买卖的老板,有好几个是常年与刘家做买卖的,”丁五味挥了挥小羽扇,随意道,“要说这刘广荣也实在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据说他本是附近一个村的农户,刘娘子正是因家里太穷被充进官坊里抵赋税的。原本刘娘子被从宫里赶出来时,刘广荣是百般不愿将人养在家里,还是刘夫人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把人留下来了,后来刘广荣发现长姐手艺不错,便让刘娘子做绣活贴补家用,补着补着就补出这么大个宅子来,哈哈哈,笑死个人了。”

    “那他们有没有说刘娘子为何一直没有嫁人?”珊珊走到茶几边上,将碳炉上的水壶取下,给二人添了茶。

    “唔,倒确实有人前去提亲,不过刘娘子拒绝了,大家私底下都议论说是刘广荣舍不得这棵摇钱树,所以硬生生将刘娘子耽误在家里呢。”丁五味瘫在屋中唯一的长榻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又从旁边小几摸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嚼着。

    “哦?竟是如此?他们可还提到别的,比如瑶池献寿图?”

    “唔唔!提了,刘广荣说,其实刘娘子织了两幅凤尾戗织法的珍品,可惜一幅送进宫里了。”五味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语气中不无遗憾。

    楚天佑敲扇子的手一顿,与珊珊对视一眼,摇头道,“五味,献进宫里的东西可是有讲究的,尺幅要合乎规矩,寓意须得吉祥,还需注重贡品的主辅之配。据传凤尾戗法三年前方才创出,缂丝本就费时,何况是如此复杂的技法,我想刘娘子应不可能在完成二尺长的献寿图的同时,还能缂出一套上贡的衣饰。”

    五味拿点心的手顿在半空,犹疑道:“不可能吗?我看那刘广荣还挺得意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啊……”

    “三年缂出两幅织品确实不太可能……可是刘广荣既然敢公然放出话来,想必有所倚仗。莫非郡县列曹都与刘家串通,将刘娘子创制凤尾戗技法一事向上隐瞒不报?刘家何德何能,值得监临官犯如此重罪?”珊珊眉头紧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楚天佑微微点头,“看来官坊中大有文章,五味,明日咱们就去见见官坊的主事。”

    “嗯?明日就去,你不怕打草惊蛇了?”

    “无妨,明日我们去县衙,是要查清他们是否确实将新制缂丝上呈长安,而非询问刘娘子的下落。若是官署中真有人与刘家串通,此刻我们已抓住他欺君罔上的把柄,明日他向你求饶且来不及,不会给刘家通风报信的。”楚天佑轻巧地将扇子转了一圈,嘴角微微翘起。

    五味恍然大悟,“有道理!明日我们拿钦差的名头吓他一吓,到时候别说是刘娘子的生平喜好,说不定还会送我几幅刘娘子的织品呢!诶呀,徒弟你真是深得为师真传啊!”

    丁五味得意大笑,楚天佑微微叹息,拍拍他的肩膀,夜已深了,快回房休息吧,梦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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