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日昼短,不过酉时初刻,县衙的花厅里便已燃起了四面山水梨花木纱灯,侍女将菜肴上齐后迅速退了出去,阴平躬身请丁五味入席,“冬日菜色简薄,还请大人见谅。”

    “唔不简薄不简薄!金银肘子、四喜丸子、东坡烧肉,都是我爱吃的,阴县令有心了。”丁五味为了刘娘子的事情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到晚膳,便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肘子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楚天佑给珊珊挟了一筷子冬笋,回头看了看不怎么动筷的阴平,眼睛一转便明白过来,笑道:“阴大人,刘家父子在牢里还算安分吧?”

    “大人放心,都挺安分的,下官特意嘱咐了,他们不会与李峰有任何接触,”阴平十分惭愧,恨恨地咬了咬牙,“下官实在是没想到,不过是借着行贿的由头吓他们一下,他们竟真的招了!李峰主管丝坊多年,竟收了不少回礼!下官治下不严,还请钦差大人治罪!”说着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丁五味被这动静吓的,嘴里一颗硕大的肉丸咕嘟一下整颗滑进了气道里,险些噎住,一边咳嗽一边伸手要将人扶起来。阴平被他的模样吓到,也是不敢再跪着,忙主动从地上爬起来给五味顺气。一时场面有些莫名的喜感,楚天佑与珊珊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

    五味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大大出了口气,拍着阴平的肩膀道:“我说阴县令呐,这礼又不是你收的!而且现在人也抓住了,咱就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了,快吃饭吃饭。”

    阴平连忙依言坐下,被钦差大人一吓,再不敢提请罪的事了。丁五味又看向楚天佑:“徒弟,刘家父子都抓到了,我们还围着刘宅干什么?”

    “刘家父子抓到了,但刘娘子并未现身,围住刘家是为了向她明示我们已然制住刘家,她大可放心出来,不必担心受到威胁。”楚天佑又给珊珊夹了块糖醋排骨,淡淡解释道。

    “可是这都整整一天过去了,如今隔壁县的人都知道钦差大人在江溪县衙里,刘娘子就是没个影,我们要不再派人搜一搜?”丁五味摊手。

    楚天佑放下筷子,看向丁五味,“其一,刘家家丁已将刘家祖宅、亲朋居所等刘娘子可能去的地方都寻访过,他们都找不着,县衙的人去找更是枉然。

    其二,刘娘子费尽心血设局引钦差来此,必然是有冤要诉,我们若派衙役搜捕,她难免会认为,钦差大人也受刘广荣蒙蔽,从而更不敢现身。因此我们无需逼得太紧,我想过不了多久刘娘子便会出现的。”

    说的也是,五味胡乱点头,案子的事有他徒弟给他盯着,他也就不用那么担心了,转而向阴平问起他的寿礼来:“说起来,阴县令,衙差在刘家有没有找到瑶池献寿图啊?”阴平顶着钦差大人期待的目光艰难摇摇头,五味叹了口气,他不过是想给他爹买个寿礼,怎么如此艰难。

    “五味哥,你问了半天,还没说你和那些富商谈得怎么样?他们应该知道不少刘家的过往吧?”珊珊用得差不多了,拿出锦帕拭了拭嘴角。

    提到这个,五味又来了精神,手中筷子上下乱飞,“那是当然!珊珊你是没见着啊,那些大贾昨晚在宴席上还一副骄傲得意的样子,今天在县衙都恨不得给我跪下来哈哈哈哈……”

    楚天佑清清嗓子,横了五味一眼,五味瞬间敛了笑声,恢复正形道:“那些人也没说什么新鲜的,还是说刘广荣见钱眼开,靠着长姐赚钱不让她嫁人,致使刘娘子脾气越发古怪。还有就是刘兴宗年方三十二,就已经求子求出毛病来了,一个人跑去庙里烧香,你们说奇不奇怪……”

    “刘娘子的脾气是如何古怪?她以前的性情不似如今?”楚天佑打断五味问道。

    “唔,那个申老爷是这么说的,他与刘家做买卖十多年了,刚开始还常常能见到刘娘子,那会儿她虽不爱说话,但也不至于喜怒无常。最近几年刘娘子的脾气是越发大了,据说与刘广荣时常争吵,也不爱与生人往来。”

    “那刘娘子的性情变化是自何时开始的?”

    五味未曾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有些茫然,阴平在一旁补充道:“衙役问过刘家下人,他们都说刘娘子脾气一向不好,未曾察觉她有什么变化。”

    珊珊却不认同,“官坊里的绣娘都对刘娘子的喜好知之甚详,可见平日相处应是比较融洽的,如果刘娘子性情怪异,官坊的人也该对她颇有微词才是。”

    “除非,刘娘子只有面对刘家人时才喜怒不定。”楚天佑接过话头,“五味,你方才说刘兴宗去庙里烧香,他去哪个庙?”

    五味不屑一笑,“他哪个庙都去,注生庙、城隍庙、观音庙、玉帝庙……所以说他这个人有毛病嘛!”

    “这个……下官也略有耳闻,刘兴宗还曾来县衙求过纳妾文书,然我朝律法明文,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户房的人未曾给他。”阴平赞同道。

    楚天佑不再说话,敲着折扇在厅中缓缓踱步,陷入沉思。

    忽然屋外有人禀报,道是有一个乞丐自称是刘氏刘瑞娘,求见钦差大人。

    夜已深了,丁五味穿着官服坐在大堂之上,心里有些没底,消息来得突然,他还没跟他徒弟套好话,案子到底是个什么走向,他还完全没有头绪呢……五味内心叹气,面上撑起一副正经的神情,看向堂下跪着的身形佝偻、浑身脏污、雌雄莫辨的乞丐,拍了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之人,你且抬起头来。”

    自称刘瑞娘的乞丐一抬头,众人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脸上满是伤痕,有的已然结痂,有的肿胀化脓,整张脸糊满泥巴和血痕,惨不忍睹。若此人真是刘娘子,难怪刘家人多日遍寻不获。

    丁五味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太过惊吓的表情,假装镇定开口道:“来、来人,先带这人下去梳洗一番,找个与刘瑞娘相熟的人过来认一认。”

    堂下之人磕了个头,声音嘶哑,“谢大人体恤,草民能够自证身份,”说着将系在腰间的竹筒解下,双手举起。

    两名衙役用衣袖垫着手将竹筒接过,从中取出一卷锦缎,在五味面前将之徐徐展开。只见锦缎之上,各色丝线精美华丽,织就的仙人衣袂飘飞,花台渐迷人眼,质素莹洁,设色秀丽,画界精工,烟云缥缈,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正是以凤尾戗缂成的瑶池献寿图。

    丁五味看得呆怔良久,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楚天佑,对方微微点头,示意此乃真品无疑。他忙命衙役将这金贵的缂丝妥善收好,手持惊堂木拍了一下,“刘瑞娘!老实交代,你为何私自将瑶池献寿图从官坊中盗走?”

    刘瑞娘狰狞的脸庞上看不出神色,声音倒是平静:“瑞娘自知铸成大错,听凭钦差大人处置,但求大人给草民一个机会,让草民将一桩冤情道出,将之彻查清楚,为亡者洗冤。”

    这倒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丁五味心下稍安,点头道:“你有何冤情,但说无妨,本官自会一一查证。”

    刘瑞娘微微低头,凌乱成结的黑发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低哑的声音开始在堂中回荡。

    此事还需从刘瑞娘被逐出宫开始说起。

    十五年前,刘瑞娘被逐出宫,发还原籍。彼时刘广荣正为独子刘兴宗说亲,欲多攒些聘财,正好也不愿在家里多养个闲人,便将她许给了年逾花甲的丧妻富商。

    刘广荣之妻许氏,屡加劝阻,又多方请托,才让江溪县丝坊收她当了绣娘。她自觉愧对弟妹,也不愿拖累家里,起早贪黑做绣件补贴家用。因做工精致、花样新奇,刘瑞娘的织品大受欢迎,几年后刘家渐渐有了名气。

    刘家独子娶了员外家的幼女,在县城渐渐站稳脚跟,许氏不忍见她孤身一人,要为她说门亲事,刘广荣却断然不允,二人整日争吵。她不愿让家宅失和,便答应刘广荣终生不嫁。

    然刘广荣为人狭隘自负、好逸恶劳,自从刘瑞娘的织品名声大噪,价钱也水涨船高,家境越发殷实。他与发妻反目后便整日不事生产,流连青楼、夜不归家,其子刘兴宗上行下效,更是为江南名妓一掷千金。许氏在妇人间受尽嘲讽,在家中忍受儿媳每日哭诉,还要操持家务,终致一病不起,四年前撒手人寰。

    刘瑞娘常年深居简出,性情寡淡,唯与弟妹许氏十分要好。她乍闻此讯便晕厥过去,此后数月仍是心神恍惚,整日长吁短叹,只恨苍天无眼,好人不得长寿。

    直至一夜,曾侍奉许氏的一个丫鬟潜入她房中,告诉她许氏并非病亡,而是被刘广荣掐死的,求她助其逃过刘广荣的魔爪。她始知事情真相,顿时怒火滔天,当时便欲带着丫鬟前往县衙首告,丫鬟却道她们空口无凭,拦住了她。

    她被拦了一回,心中挣扎半晌,才逐渐冷静下来,思量过后,便予丫鬟一些银钱,将其送离刘家,而后开始在家中寻找蛛丝马迹。

    然而她实在是愚不可及,时隔数月,许氏已然入土,她曾穿过的衣裳、用过的物件都被付之一炬,就连卧房都被重新整饬一番,偌大宅院再找不出一丝与许氏有关的痕迹。

    她一气之下找到刘广荣,质问他是否杀害发妻,刘广荣矢口否认,然她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在说谎,只是苦无证据。

    此后二人便撕破了脸,见面就争吵不休,刘广荣数次对她露出凶相,但始终未对她动手。而她终于在夜以继日的摸索中,创出了凤尾戗技法,并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艺,换来了面见钦使的机会。

    故事说完了,刘瑞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她脸上的伤口滚过,滴在布满污垢的手背上,浸湿了充满遗憾、仇恨的颤抖的双手。

    丁五味迅速揉过发红的眼睛,几番张口却无法言语,长叹一声,最终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珊珊早已背过身去,藏在楚天佑的阴影里。

    楚天佑亦是深叹了口气,尔后睁开双眼,平静地道:“刘瑞娘,即便找到你说的丫鬟,一个逃亡家奴指控家主的证词也几无效用,你费尽心思引钦差大人前来,却拿不出半点证据,难道钦差大人仅凭你一人之言便要重新调查许氏的死因?”

    刘瑞娘低着头并未答话,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渐渐攥紧。

    她自然知晓自己没有证据。几年来,她为许氏之死多方奔走,却毫无结果,正是没有实据之故,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费尽心血,设局引钦差前来……不过是指望着钦使见多识广,查案的手段众多,能为此案查出点蛛丝马迹罢了。

    “即便钦差大人如你所言,调查许氏之死,天长日久,证据湮灭,最终结果仍是病亡之时,你又要以何种方法逼迫钦差大人开棺验尸?”

    刘瑞娘闻言蓦然抬头,终于不再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眼神犹疑地看向楚天佑。

    丁五味尚不及做任何反应,一直坐在下首的县令阴平蓦然站起,惊道:“开棺验尸?!何人提了要开棺验尸?”

    “不错,若许氏真是被扼颈致死,验尸是最有效的查明方法。证物可以被毁,证人可以被收买,但死人从不说谎。”楚天佑眼神沉郁,只怕刘瑞娘花费如此心血引钦差前来,就是为了开棺验尸。地方官多是着眼于民生政绩,不长于察疑断狱之事,行事向来以稳定为先,想也知道,本地主官是不可能同意她这等荒唐之举的。

    阴平哆嗦了一下,连忙向上首行礼道:“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人,刘瑞娘所言毫无凭据,万不可轻易采信!当年许氏缠绵病榻人尽皆知,刘广荣何故要谋害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此人所述破绽百出,说不得是因自己偷盗缂丝而编造故事、博取同情,妄图减罪!”

    刘瑞娘缓慢转头,看向立在公堂另一侧的阴平,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四年前,一青楼女子怀了刘兴宗的孩子,其正妻于氏却无所出,刘广荣欲为子纳其为妾,许氏不仅不听从,还带人到青楼里给那女子灌下了打胎药。刘广荣归家后,与许氏争吵时掐死了她。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只要查一下,查一下便可知晓。只要大人为许氏洗雪沉冤,江溪县的百姓定会将大人视作神明在世,日日为大人祈福。”

    “怎么,如若大人不查这个案子,或并没有查出你想要的结果,那大人便是个昏官了?你准备了什么法子来污蔑大人清誉?”楚天佑看穿她的心机,冷声道。

    刘瑞娘嘴角牵动了一下,复又低下头,仿佛十分柔顺的样子,“草民不敢,草民只求大人开棺,将许氏的尸骨验上一验,最终无论是病亡还是其他结果,草民都甘愿承受,即便要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之刑,亦是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又是一室寂静,楚天佑看向满目慌张、不知所措的丁五味,再次叹息:“先将刘瑞娘单独关押,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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