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地从窗棂中透出，给屋内略显陈旧的摆设添上了一层柔光，厚重的床帏内，一声低喃传出，打破满室沉寂。少顷，一只纤细的手伸出，将床帘掀起，珊珊嫩白的小脸露了出来，迎着阳光微微眯眼，神色还有些迷蒙。
敲门声在此时想起，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青鸾唤了一声：“姑娘可起身了？”
“嗯，进来吧。”珊珊按了按眼角，提声道。
青鸾端着热水进了门，珊珊走到空荡荡的妆镜台前坐下，由着青鸾掏出随身的盒子开始给她梳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珊珊用热巾子捂着脸，闷闷的声音响起。
“回姑娘，现下是辰时初刻。”
“国主呢？”
“国主在前院与朱雀议事。”
昨夜天佑哥不知想到什么，让他们都不必再看账册，而后他们便隐去行迹，从驿馆里撤出，住进了暗卫准备好的宅子里。
珊珊拿下脸上的巾子，蓦然转头看向青鸾，“国主是清晨方起，还是一夜未睡？”
青鸾手中还顺着珊珊的一缕头发，怕扯疼了她连忙放手，并机智地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
珊珊瞧她的反应便明白过来，气得抿紧了唇，劈手夺过青鸾手中的梳子，三下两下将发髻梳好，而后利落地起身穿衣。
青鸾亦步亦趋地跟着，见缝插针取出几样发饰给珊珊妆点上，觑着她不悦的神色，默默摇头，昨夜他们都是劝过的，但国主一意孤行，现在便自求多福罢……
连早饭也没多瞧一眼，珊珊收拾停当便疾步走向前院，穿过厅堂走到东边的书房，在廊下便看到天佑正坐在桌前翻着簿册，而朱雀正立在一旁说些什么。
她慢慢走到窗边，朱雀发现她来了正要出声，被她摇头制止。
天佑还低头看着手中的记录，头也不抬地问：“你方才去郊外巡察的结果如何？”
朱雀连忙躬身，“禀国主，确如您所料，郊外田地多已荒芜，杂草丛生，并没有什么庄稼，就连附近的村舍都少有人迹。”
即便是早有预料，情况还是糟糕了些，天佑眉心皱得更紧，轻叹了口气，“给赵永的信送到了吗？”
“回国主，孔宣传信过来，说是已经从荆州拔营出发，赵将军带骠骑营先行，钱参将在后压阵，先行人马约一千人，最多五日便可到达此地。”
赵永便是赵羽哥的堂兄，乃是威远军主帅旗下得力的副将，领两万兵马在荆州驻防。他们此前路过荆州之时，还曾到营中去与他见过一面。
珊珊听得神色微凝，骠骑营就带了一千，那调动的兵马便至少有五千人……天佑哥将这么多人调来，岂非是本地的祸乱已十分严重了？
天佑依然未曾察觉珊珊就在窗边，捋发沉思片刻，又吩咐道：“你回到驿馆里，一定要保护好五味，另外再嘱咐他，打探消息虽然重要，但首要的还是稳住县令，千万别让他生了疑心。”
朱雀迟疑片刻，还是道：“那国主是否将朱鹮召回？否则您身边由何人随侍？”
天佑摇摇头，“不必，你与朱鹮一同留在五味身边，若得到什么线索，也可及时探查。另外还得多注意那队伤兵的动静，恐怕最迟明日，便有人对他们下手了，让金乌、毕方多警惕些。”
听国主吩咐半晌却还是未将一人调回，朱雀急了，忙不迭开口劝道：“国主已将身边的人手都派了出去！臣万不能再遵命离开，还求国主三思！”
这语气简直与小羽如出一辙，天佑无奈，真不知小羽是怎么将朱雀选出来的，他笑叹了口气，拍拍朱雀的肩，让他无需担心，只管照做就是。
朱雀哪敢照做，他还想再劝，忽然灵光一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这回天佑终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而后就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珊珊面色倒是平静，让身后的青鸾去将早膳端过来，自己脚步轻盈地走进屋中。天佑觉得有些不妙，绕过桌子向她走去，“珊珊……”
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珊珊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国主吩咐了，还不照做？”话却是对朱雀说的。
语气有些凉，朱雀缩了缩脖子，虽然不知道两位主子在打什么机锋，但直觉告诉他，他还是赶紧逃离此处为好。白姑娘都不劝了，他还多嘴做什么……
朱雀躬身退出了书房。
天佑看着珊珊这副故意不搭理他的样子，只觉十分可爱，凑近了她低声笑道：“大清早的，是谁惹了我们珊珊姑娘生气呀？”
珊珊冷哼一声，仿佛没听见似的，脚尖一转朝着主位上的太师椅走去。
天佑连忙伸手将人拉住了，从身后把人圈进怀里，贴着她耳边笑道：“好了别气了，此案线索庞杂，牵涉众多，我将暗卫都派出去也是想早些解决，现在孙博二人在明，我们在暗，不会有事的！即便是那些人误打误撞找上门来，你还不相信我的身手吗？嗯？”
热气浮在她的耳边，珊珊的耳尖顿时红了，但面上还是气呼呼的，她推开某人环着她的手，回身瞪了他一眼。
她自然知晓，他们暗中行事，谨慎些便没什么危险，不然也不会答应让朱雀去帮五味哥，但是！天佑哥这个榆木脑袋，果然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珊珊气闷地咬唇，推开他挑了张椅子坐下，手托着下颌靠在桌边兀自生气，真的有些不想搭理他了。
天佑被推得懵了一瞬，心中完全想不到是为了什么，但是某些不好的记忆浮上心头，顿时让他紧张起来。他迅速绕过桌椅，抚上珊珊的肩头，躬身仔细端详她的神色：“珊珊，你到底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
见他真的不明白，珊珊抬头瞪着他，眼里仿佛跳跃着两簇小火苗，手指用力点向他的胸膛，怒道：“天佑哥！昨夜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原来是为了这个，天佑松了口气，对上她愤怒的眼神，又有几分心虚。
他清清嗓子，握上珊珊的手柔声道：“我没事，不过是此案干系重大，昨夜一时没睡好，恰好暗卫又寻到了重要的线索，便忙了些时辰……”
珊珊才不吃他这套，怒拍了他胸膛一下，瞪大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水雾：“若是没有你提前吩咐，暗卫怎敢打扰你休息？还有桌上那些书册，难道不是你让暗卫连夜誊抄好的？！”
未免县令沙贲生疑，县衙那些籍册他让人趁夜放了回去，其中重要的一些资料便让暗卫誊抄了出来。
然而看着珊珊泫然欲泣的样子，他哪儿还顾得上解释，双手捧上她的脸颊，缓缓抚过她带着水汽的眼角，皱着眉心疼道：“珊珊，别这样，是我不好，我这就去歇着……”
看着他泛起血丝的眼睛，珊珊的鼻头更酸了，开口时带了几分哽咽：“你骗我！昨夜明明说了要歇息的……”
天佑低低叹息一声，用力将人抱进怀里安抚着，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别哭了，嗯？”
珊珊将脸埋进天佑的胸膛里，抽噎了两声，默默擦掉眼角的泪水，觉得有些丢人。她本是想学着昭阳大长公主的样子，霸气地指责天佑哥一番，怎么倒把自己气哭了……
她揪着眼前的衣襟平复了一会儿，闷闷地开口：“暗卫发现了什么线索？昨夜天佑哥你是看出了什么，才叫我们不用再翻籍册的？”
天佑想起那些污糟事，柔和的眉眼闪过一丝冷光，他一下一下轻抚着怀中人顺滑的长发，思忖片刻，慢慢将事情勾勒了一遍。
南霞县的事，要说多复杂，倒也谈不上，只不过解决起来，却是颇费功夫。
私开矿脉，虽是罪不可赦，但只要赵永的人马一到，拿下孙博一伙人不成问题。
既是私开的矿，那县令与孙博合谋时，最可能的举动，便是伪造了工部同意开矿的文书，骗过了定南军的主帅，让他把军士派了出来。
此地矿脉中乃是铜矿，铜之一物，要么是拿来铸币，要么便是铸成器物摆件，卖了赚钱。暗卫趁夜潜进矿山查探，发现了大量熔炉和模具，对方显然是在采出矿石后，就地炼成器物，再运出山卖了。
私开矿脉虽被严令禁止，但此地的铜矿，却算不上什么紧要的物资。定南军主帅他曾见过，是个稳重之人，倒不至于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因此他被蒙在鼓里的可能性更大些。
至于县城中女子的去向，他看了籍册之后生出一个猜想。因着收养的人家遍布大江南北，而县中的女子又极有可能被县令送到山上，供孙博享乐，那么籍册上所谓收养的人户，便很有可能是孙博手下兵丁的家乡。
他已派暗卫前往定南军大营去取在册兵丁的记载了，想必明日便能证实猜测。
珊珊听得入了神，感觉有些荒唐，“我还道那个孙博生出了什么不臣的心思，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赚钱……”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买卖铜矿和铜器能赚多少钱，值得他犯如此大罪吗……珊珊靠在天佑肩上沉思了片刻，又道：“那县学里如此多的生员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他才真要叹息，天佑摇摇头，觉得无奈极了，“我核对过送养女子的人家与县学名册上的名字，但凡是送养了女儿的，县学中必有这家人的生员。”
什么？！珊珊震惊抬头，“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家卖女求荣？”
“这些人家是否心甘情愿倒是还不确定，”天佑叹气，“但是你可还记得，五味曾说，县中许多人家是可为那个荒唐的风水之说佐证的，那也就是说，他们都与县令串通一气了。
依我看，县中必有许多人户因铜矿而获利，他们最初是否愿意送出女儿不得而知，不过现下，从孙博和沙贲那儿得了好处，便是上了他们的贼船了……”
珊珊小嘴微张，也忍不住叹出声来，她终于明白天佑哥所说，解决问题颇费功夫是什么意思了。
如此多的人户都参与到私开矿山的不法行径中，届时也不知能否分出其中受胁迫之人，难道真要把所有人家都抓起来一并处置？
她皱眉看向天佑的侧脸，问出心中疑惑。
天佑轻抚着她的肩头，面上也是沉吟之色：“这些人家如何处置，恐怕得等将孙博与县令一干人等的底细摸清，锁拿下狱后，细细审问，方可判断，总要了解清楚，他们对整件事知晓多少、获了几分利才行……”
惩治恶徒容易，但收拾烂摊子可不简单。整个南霞县被孙博与沙贲这么一闹，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在山中开的矿区，遇到暴雨随时有坍塌的危险，要尽早封山，重新种树。县学里被徇私放进去的众多生员，都需重新考校，学问差的要清除出去。南霞县这几年的市易税收得极少，还需重新查账，令商户补缴税款。
本地因开矿才经营出了如此热闹的景象，若是将矿山封了，那当地人户如何谋生又成了问题……
他令朱雀到田间看了，田地大都荒废，想是本地百姓不愿耕种。风调雨顺之时倒也罢了，南霞县可到别处购买米粮，若是遇上天灾，这些人户该如何生存？
这个南霞县，真是千疮百孔，天佑想想都觉得头疼，他盘算了一夜，要将南霞县官府的几处人手裁撤掉，换上可靠之人，但具体让谁来接这个担子，他也是还未想好……
珊珊见天佑又陷入深思之中，微微抿唇，蓦然踮起脚尖，勾着他的颈子在唇上贴了一下。
被轻薄的人果然立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向她，珊珊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天佑哥，不准再想了！南霞县这个烂摊子，短时间内好不了的，多思无益，你方才还说要去歇会儿，可不能再骗我！”
现下暗卫都被派出去找线索了，若是真有什么发现，回来禀报，那他可真是歇不下来了。思及此处，珊珊连忙唤青鸾把早膳端进来，只待陪他用完早饭就盯着人上床休息。
楚天佑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无奈地点点她鼻尖，“你呀……好，我都听你的，决不食言。”
已经在院中晃悠了半晌的青鸾终于听到传召，高声应了一声，窜进厨房把灶台上温着的早膳端了出来。
珊珊大获全胜，骄傲抬头，终于把人劝住了，开开心心地挽着天佑的手到膳桌前坐下，暂时将南霞县那一团乱麻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