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菩荠村。
村子的东面有一棵参天古树,树龄已有好几百年,四季不枯。树枝上缠缠绵绵地挂着不少红绸,绸面上隐隐约约可见墨迹。
二胖拿着一条红绸带蹦蹦跳跳地溜达到古树下,抬头望了望,眼神捕捉到一个身影,一瞬亮了。
他兴奋地叫道:“大姐姐,大姐姐!我给你送红绸子来啦!”
树上的蓝衣身影懒洋洋地睁开眼,见是他,好笑道:“小胖,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二胖天真无邪地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大姐姐,你之前算得真准!我二哥听了你的话去跟阿凤姐姐表白啦,他们居然真的是两……那个……两情相悦,我二哥已经提了亲,下个月阿凤姐姐就是我二嫂啦!”
风汐羽看着这胖嘟嘟的小鬼满脸春光灿烂,就跟他自己要娶媳妇儿似的,忍俊不禁:“哦,那恭喜你啊,以后你就多了个可以给你买糖人的二嫂了。”
二胖欣然点头:“谢谢,”他看向手里的红绸,小脸上突然泛上一层可疑的薄红,有些难为情地说:“那个,大姐姐,能不能请你看看这个,我,我想……”
风汐羽一挑眉,从树上一跃而下,轻轻抽过二胖手里的红绸打眼一看——那上面赫然写的是“二胖”和“丫丫”。
风汐羽:“……”好家伙,这小屁孩毛都没长开,就已经先给自己安排上未来媳妇了。
“啊呦。”二胖捂住头——大姐姐抬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子。
“小小年纪不学好,才几岁就学会惦记漂亮小姑娘了。”
二胖十分不服气:“我才不是惦记!我对丫丫是真心的!”
风汐羽啼笑皆非:“那我是不是还得夸夸你?”
二胖拍着胸脯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说过喜欢丫丫,就要对她负责!更……更何况我都亲过她了。”
好小子!
风汐羽神色复杂地听完,觉得他确实要负责……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于是她带着点“赞许”的笑意道:“好样的。”
言罢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手指,顶着二胖充满期许和信任的目光道:“给你算一卦。嗯……卦象说只要你跟丫丫的爹娘说丫丫会是你未来的媳妇儿,就可以了。”
——可以挨顿揍了。
二胖天真地睁大了眼睛:“真的?!”
风汐羽笑眯眯地一点头:“真的。”
“谢谢大姐姐!”二胖闻言不再耽搁,撒丫子狂奔实践去了。
不用谢。风汐羽幸灾乐祸地目送那无知无觉的小崽子走远:送你一顿豪华臭揍,管饱不收钱。
打发走熊孩子,她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向身后的古树。粗略一数就觉得红绸比上次多了不少,登时犯起了头疼。
两年前她沿着地脉搜寻到一棵广纳天地灵气的古树——在这么个山旮旯里。
正合她意,一来司命老头肯定逮不着她,二来此地有山有水,风景秀美。遂欣然把它选为了姻缘树,还有模有样地在旁边盖了个小木屋落户……当然,用法力变的。
此地就相当于她在人间的姻缘神殿分部——南方民间的姻缘庙里都有红绸和树,信徒把自己和意中人的名字写在红绸上再绑上树梢她这边的古树就能同步到,一条红绸就相当于一个祈愿。
当然,那么多宫观,自然不可能每一座里的红绸都挤在这么一棵古树上,都是一茬一茬地冒出来的,等红绸挂满了一树被清空,才会冒出下一波。
就在此时,几条新红绸在她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在了头顶的树梢上,不……不止几条,新红绸三五成群,耀武扬威地把树梢的“原住民”挤了下去,然后它们迫不及待地舞到她面前,上头的墨水还未干……热乎的。
风汐羽:“……”几个意思?
她上次来的时候红绸才几条,现在都他娘塞不下了!
这伙人一天天除了求姻缘还有没有点别的事干了?
菩荠观。
今天的菩荠观分外热闹,村民们听闻村里来了个大仙,一窝蜂涌过去要拜“大仙”。
谢怜在线香的香气里呛了好几口,边呛边道:“各位乡亲们,真的不能保佑财源广进,真的,请千万不要在此求财!后果无法预料…
有个村女问:“管姻缘吗?”
“对不起,也不管姻缘的……”
村女边上的同伴撞了她一下:“咱们村不就有个管姻缘的吗,你问的什么傻问题。”
村女:“啊?什么时候,哪呢?”
谢怜觉得奇了,难道上天庭还真有哪位仙僚会像他一样跑到一个小山村里来开观?
同伴指给她看:“喏,那棵树那边就是。底下有个长得跟仙女似的的姐姐,两年前来我们村,不仅人好相处,还会算姻缘——平时叫你多出来玩儿,你不听,现在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吧。”
谢怜也顺着看过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大树的一角和那上面挂着的几条红绸。只这一眼,他就瞧出那树周身萦绕着丰润的灵气,必定不凡。谢怜心下微惊,不光因为这个,他还发现那树下有神官身上的灵光!
还真是仙僚。
“不对,姑娘,人家说了是算姻缘,不是管姻缘。”
“我觉得也差不多,风姑娘每次都算得特别准,她说我们村谁会走桃花运,那人不久后就真有了艳遇,她说谁和谁有‘缘机’,他们就真成了夫妻。咱们村不少新人都是她帮着牵的线,不也就相当于管着咱们村的姻缘了吗?”
“好像还真是……”
有热情过头的村民道:“大仙,看你这么年轻,还没婚配吧,走走走,我们带你去找风姑娘算一算姻缘。”
谢怜哭笑不得,他确实想去拜会一下那位仙僚,但不想以请人家给他算姻缘这么奇怪的方式……奈何实在招架不住村民们的热情,反抗无效,被起哄架秧子地带到了那大树下。三郎见状,悠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风姑娘!咱们村新来了个大仙儿,来找你算姻缘呐。”
蓝衣女子手里抓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红绸,一脸生无可恋地转过头,看到人群中的“大仙”,她倏地一顿,片刻后竟是笑开了。
谢怜甫一跟蓝衣女子打照面,亦是愣了一瞬,微微睁大了眼。
身后不远的三郎见了那蓝衣女子,眉梢一挑,对方目光扫过来时,轻轻地歪了歪头。
风汐羽把手中那一团难舍难分的红绸随手抛到树枝上,道:“哦?这位道长要算姻缘?欢迎啊,我看你面善,不收钱。”
谢怜回过神来一笑:“那便有劳了一一请问这位朋友要怎么算呢?”
风汐羽:“看手相。”
闻言,谢怜不由想起不久前他也帮别人看手相来着,觉得这缘分还挺赶巧,想着,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风汐羽看了一阵,周围村民都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等着。
少顷,她道:“唔……道长的姻缘很有意思。”
周围村民顿时来了兴趣,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谢怜:“嗯?怎么说?”
风汐羽换上一张江湖神棍惯用的“高深莫测”脸:“道长多年清修,桃花运可称得上一句淡薄。”
谢怜点点头,这确实,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国师教导过如何防女色。
“不过观你过往的红线……”风汐羽适时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红衣少年,“却是从很早的时候就系上了,这根红线隐隐约约的,只在开头那一端十分鲜明,中间一大段颜色都几乎淡得看不见。”
谢怜疑惑道:“何解?”
“年少时缘起,后来又经分别,天各一方。虽然有好几次对方差一点就要找到你了,可……”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可惜道长的运气实在不算好,又生生错过了。”
她神色从容,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却带着某种笃定,莫名让人感到信服。
谢怜闻言若有所思,于是就没注意到,身边的红衣少年似乎僵了下。他正待要问,却听边上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这位朋友方才只说了过往的,那今后的如何?”
谢怜循声偏头,不知何时,三郎已经站到了他旁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红衣少年脸上的悠然似乎淡了些,神色阴晴难辨,语气微微有些发沉。
“今后么……”风汐羽跟红衣少年对视片刻,意味不明地笑道:“道长因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今后的红线颜色即将鲜明起来了。而且它会给道长你带来好运,让你不管遇到什么危难都能逢凶化吉。”
谢怜笑了笑:“是吗。”前面的还算正常,可后面这段他总觉得跟他之前对三郎胡编乱造那一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却听三郎不依不饶地道:“是吗,可否说得再直接些。”虽是询问,语气听着却像是要究根问底。
风汐羽也懒得再用刚才那副一句话拐七八个弯的高人调调:“通俗来说,道长要走桃花运了。”
闻言,众人皆是起哄道“恭喜恭喜”,谢怜胡乱应了乡亲们一通,心中只觉新奇,还真是头回有人告诉他他将会转运,却并未因此生出什么喜悦,末了也只付之一笑。这种事情都是看缘分,他对缘分向来是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谢怜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好么。风汐羽摇头轻笑,先看向谢怜,心道:一个没全信。
又看向满头黑线的红衣少年,心道:一个会错意。
唉,那能怎么办,言尽于此,二位慢慢悟吧。
好容易乡亲们才散去,谢怜和风汐羽相视片刻,随后一齐笑了。
谢怜:“是你啊,好久不见,汐羽。”
风汐羽:“别来无恙,谢大哥。”
蒙尘的记忆被这一笑拂开,谢怜眼前依稀是三百年前那个明眸皓齿,抱拳对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的小姑娘。
只是当年的小姑娘才到他肩头,现在都几乎能与他平视了。
当年萍水相逢,聚散一场,他继续随风远行,而少女孑然一身,江湖浪迹。缘分何其妙,再重逢,俱已沾了一路的风霜。
再一看对方身后挂着红绸的古树,谢怜心下已经了然她是什么神官。
愈发觉得奇怪,问道:“你为何……会在菩荠村里算姻缘?”
风汐羽“唉”了声:“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么——话说谢大哥,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菩荠村,还成了乡亲们说的那什么……‘大仙儿’?”
谢怜心情有些微妙,“混口饭吃”一直是他这八百年来的写照,不想居然还有一天能从别的仙僚嘴里听到,这滋味还真是怪新鲜的。
谢怜:“跟你一样;至于‘大仙’……咳,误会罢了。”
风汐羽笑着点点头:“谢大哥,看来我们现在是邻居了。”
谢怜莞尔:“是啊,还真是有缘,”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菩荠观,“我就住在那边的小道观里。”
语音刚落,远处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小风——过来吃饭啦——”
二人转过头,只见那边有个村妇在招手。
“欸,就来啊王婶儿。”风汐羽扬声回了句。
她转头对谢怜说:“那谢大哥,我先去蹭饭了,回头找你玩儿。”
谢怜忍俊不禁:“好啊,回见。”
风汐羽冲他挥挥手,原地滑了出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风汐羽偏头冲红衣少年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随即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谢怜眨了眨眼,感觉这姑娘变了,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三郎,我们回去吧。”谢怜对那红衣少年道。
三郎点点头,边走边问:“哥哥跟这位风姑娘有旧?”
谢怜:“嗯,是一位故人。”他想了想,又问道:“三郎知道姻缘神么?”
三郎唇角一勾,双手交叠在脑后,似笑非笑道:“哪一位?”
谢怜奇道:“不是向来只有一位吗?”
三郎:“本来是,不过现在有两位了。南方是‘月下仙君’,北方是‘缘机仙君’。”
谢怜:“为何?”
三郎答:“三百年前,那位月下仙君继任新一届的姻缘神,才干两个月就受不了了,提出要分地盘。于是当时就划分了东西南北四面。前任的月老知道这事,二话不说杀了回去,力挽狂澜踢走了两个神官,那之后就南北分管了。”
谢怜就确定了风汐羽是哪一位:“信徒祈愿太多管不过来?”
三郎哈哈一笑:“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是她爱玩,不想管罢了。”
谢怜:“……”这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另一头的风汐羽却没能蹭着饭。
“大人!你在金陵最大的那座宫观失火了!”
风汐羽并指一按太阳穴:“哦,没事,最近天气干燥,灭了就……”
通灵里传来的声音难掩急躁:“大人,那不是意外!”
风汐羽第一反应是:“谁找我茬儿?”
“金陵姻缘庙的夜半鬼哭你忘了吗?跟你说了多少回啊祖宗!”
“哦哦,想起来了——所以你是说,我的庙着火是有鬼作祟?”
“对!而且半个月前那只鬼还只是游魂,这么点时间它就已经化形了!”
“啧,那鬼哭骚扰我的庙半个月了我都没追究,它还敢得寸进尺了?”
通灵里的声音崩溃了:“别贫了祖宗!那火烧得太旺了,庙里还一大票信徒没出来呢!”
风汐羽一顿:“刚刚着的火?”
“不然呢!”
“别急。”风汐羽扔下这一句就切断了通灵。
“不是……”沈祈见那边怎么喊都不应,简直要疯。
这姻缘神究竟能不能有点谱?!
“小风,快进来,今天都是你爱吃的……”王婶招呼门口的风汐羽。
“婶儿,我有点急事,这顿就不吃了,您先帮我记着,下次补上。”
“啊?怎么……”王婶再抬头,门口已经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