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菩荠观外。

    草地上，半月望着星空道：“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事了。”

    闻言，谢怜愣住了。

    半月道：“我是想像花将军说的那样，拯救苍生的。可是最后，我把半月国给毁了。”

    她迷茫地道：“而且好像不管我怎么做……结果都很糟糕。花将军，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拯救苍生？”

    “……”

    谢怜道：“对不起啊半月，要如何拯救苍生……这个问题我从前就不知道，现在依然不知道。”

    沉默片刻，半月道：“花将军，说实话，我觉得我这两百多年，简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好失败啊。”

    听她这么说，谢怜就更郁闷了，心想那我岂不是更失败了？我还混了八百年呢……

    谢怜叹了口气，柔声道：“半月，你先冷静一下吧。”

    他从草地上起身，正要和花城一道进屋，却见村子东边上空骤然爆出一团浓稠的黑气。

    谢怜和花城对视一眼，不必多言，下一刻，两人默契地朝东掠了出去。

    甫一到姻缘树下，谢怜就是一惊。

    只见那树上的红绸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旁边木屋变成了一堆废墟，桌子、藤椅全成了残缺不全的破烂。

    而树下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与一位青年斗得正酣。

    那女鬼攻势极猛，身法极快，青年隐隐有招架不住之势。

    那青年一头冷汗，口中道：“赵姑娘，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那女鬼双目充血，状似癫狂：“你把所有红绸都拿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他还勾搭了多少女人！”

    青年道：“使不得，姻缘大人若是知道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谢怜不久前才跟女鬼宣姬交过手，觉得眼前这个虽有不及，却也算得上十分难缠。

    来不及多想，谢怜一绫甩出：“这位姑娘，得罪了。

    赵宜颜反应极迅速，身形一偏躲了过去，冷森森的目光射向谢怜，一道残影似的扑了过来。

    谢怜正要防备，却见面前突然爆开一片黑色的烟雾，再睁眼，已经没了女鬼身形，只剩个面色阴郁的不倒翁在十步远跟谢怜大眼瞪小眼。

    谢怜不用想也知道谁干的，觉得这妙法还挺有趣，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回头定要问问三郎。

    谢怜问那青年：“这位朋友是月下仙君的助手吗？可否告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沈祈终于松了口气：“是的，多谢这位前辈……我家大人今日本是让我照看这女鬼，原先一直好好的，直到方才她看见姻缘树上的好几条红绸上面都有那王……那辜负她之人的名字，就一下失控了，非得把所有的红绸查个遍，这当然使不得，然后就……像前辈你看到的那样了。”

    谢怜听着不由想起了女鬼宣姬，心道这莫非又是一桩冤孽？正待再问，却听身边花城道：“你家大人呢？”

    沈祈见了他，神情微讶一瞬，又很快平复：“方才已经给大人传过通灵，大人应该在路上了。”

    不知为何，谢怜隐隐觉得花城与面前这个青年认识……不，应该说是与风汐羽认识。

    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谢怜道：“这位朋友，这姑娘可是有什么伤心事么？”

    沈祈就把赵宜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不倒翁听着听着就拼命地晃了起来，似是悲极怒极，当真是可叹又可怜。

    谢怜有些不忍，揉了揉眉心，想开口劝慰几句。这时，一道白光乍现，一个玄衣身影现身在了树下。

    风汐羽刚落地就被入目的满地狼藉一震，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劳驾……谁能告诉我，这谁干的？”

    沈祈见了她，眼睛一亮：“大人！”

    风汐羽目光扫过去。

    沈祈看她山雨欲来的脸色莫名气虚一瞬，他指了指不远处疯狂晃动的不倒翁：“她……”

    风汐羽没说什么，走上前来先对谢怜一点头：“谢大哥。”随即转向一边的花城：“花城主，可否劳驾把她给变回来。”

    花城轻轻挑起一边眉，似是想说什么，却只一扬手。

    下一刻，一阵白烟爆开，地上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现了形，几乎就在后脚，女鬼还未有动作，双手就被红线捆了起来。

    赵宜颜形容狼狈，神情却分外执拗，她死死盯着风汐羽：“红绸，给我看红绸……他究竟……”

    风汐羽截口打断：“然后呢。”

    赵宜颜一愣：“什么然后？”

    风汐羽：“你看完红绸，然后怎样呢？”

    赵宜颜神情有一瞬的空白，是啊，她能怎样？他身后的道士功力十分了得。她不是对手，连对方的身都近不得，遑论索命。

    赵宜颜茫然不过片刻，目光又有了焦距，她猛地抬头：“我要去杀了那些贱人！”闻言，几人神色俱是一凛。

    “哈，”风汐羽鼓了两下掌：“真是天才的主意，挑软柿子捏，你真棒啊。”

    赵宜颜：“……”

    她眼中要滴出血来：“若不是她们横插一脚，我岂会落得这个下场，她们难道就无辜吗？”

    风汐羽：“不好意思，确实无辜。人家手里没有照妖镜，不见得知道自己看上的是个什么货色。就是退一步说，你杀了她们又有什么用，她们死了，那王八蛋转头就会物色新的冤种。届时你被抓进去坐牢，他在外头继续逍遥。怎么样，听着爽不爽？”

    赵宜颜：“……”

    “哦，对了，北方有个跟你一样的女鬼，造了不少孽，前几天刚被抓进去，回头我问问她被镇在哪个山头，将来贿赂一下办事的也把你关到那儿去，相信你俩一定很有话聊，正好做个伴，不用谢。”

    赵宜颜：“………………”

    沈祈：“！”上天庭的“神探狄仁杰”还在这呢，能不能注意一下言辞，当人家死的吗？！

    “狄仁杰”看了风汐羽一眼，除了没忍住弯了一下唇角没有任何表示。

    “你跟那货处了一年，他什么德行你心里真就一点儿数都没有么？”风汐羽没忍住白了她一眼：“所以惊华郡主，你说出这种蠢话究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缺心眼儿啊？”

    “……”

    “咳咳咳……”沈祈出了一身冷汗，传通灵给风汐羽：“大人啊……您可悠着点儿吧，别刺激她了。”

    风汐羽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懒得理他。

    谢怜不由被带着走了，心道恐怕是前者，随即反应过来这么想有些不礼貌，连忙打住。

    沈祈看不下去了，道：“姑娘，不值……冷静！”

    赵宜颜周身气焰乍起，黑雾暴涨几丈高，她盯着风汐羽一字一顿道：“你知道什么？他说过的，他要跟我一生一世一……”

    “就这？”风汐羽本就一肚子火，见这傻缺明明心知自己一腔真情喂了狗还要给自己洗脑，在这抵死挣扎，被烦得不行，听到后面那句更是被噎得直反酸水，匪夷所思道：“我还当你是怎么被他用花言巧语忽悠瘸了，原来人家只用了一句酸诗啊，你还真是会给他省事儿，太贴心了。”

    “……”

    风汐羽嗤笑一声：“这年头，连街头小贩都知道不用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烂大街的诗骗色了，你怎么还能巴巴地被唬住，做鬼了还这么上头，惊华郡主，你脑子里装的哪是什么精华，是浆糊吧。”

    “……”

    “咳咳咳咳咳咳……”沈祈一阵猛咳，他快疯了：老天，这祖宗到底是在平事还是在拱火？

    “咳咳……”连谢怜也忍不住咳了两下，他默默地把手放到了若邪上，预防女鬼暴起。

    赵宜颜身上的黑气凝滞一瞬，随即又猛地蹿了一截。她贵为郡主，从小人人都捧着她，就是被人始乱终弃都是用的“连哄带骗”的方式，头回被人这么毫不客气地一顿骂，一时懵了，想回嘴却找不到词，只能咬牙切齿道：“你！”

    风汐羽神色不动，似笑非笑道：“我怎么？你要真那么把那种货色当宝，有本事就去废了他把他圈在身边养着，跟我面前撒什么泼？那时候他可不就只能看着你了么，也省得再出去祸祸小姑娘。放心，这种行为属于为民除害，不用坐牢。”

    “大人！”沈祈终于叫了出声，他简直要给风汐羽跪了，这祖宗就是敢当着别的神官的面撺掇女鬼作祟。

    风汐羽充耳不闻：“哦，我忘了，你连个道士都打不过。”

    赵宜颜脸色扭曲一瞬，目露凶光，铺天盖地的黑雾蓦地朝风汐羽卷了过去。

    谢怜扣着白绫，蓄势待发，却见风汐羽不闪不避，抬手一拂，黑雾竟就被轻飘飘地化了开。

    “呵，”风汐羽脾气上头说话完全不客气，不无嘲讽道：“被骗的冤种常有，但明知自己被骗了还要替罪魁祸首开脱的冤种不常有。今日有幸得见，在下替人尴尬的毛病都犯了。不过没事，你还有没有什么词儿要自欺欺人的，说出来我听听，还怪有意思的呢。在下很好奇，惊华郡主的‘洗脑神功’练到了第几重，能哄着自己玩儿到什么时候。”

    赵宜颜不吭声了，脸埋在黑雾里，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沈祈彻底服了，如果不是还有谢怜他们在场他能当场跪下求他家姑奶奶闭嘴，他一串通灵疯狂砸了过去，全被挡了回来——那姑奶奶嫌他聒噪，给通灵设了禁制，直接屏蔽了信号。

    谢怜看了看身影萧索的赵宜颜，叹了口气，启唇想宽慰几句，手腕突然轻轻一紧。

    花城收回手，只微微摇了摇头。

    谢怜明白了他意思，遂缄口不言。

    赵宜颜神色空白，喃喃道：“我就是不甘心……我一腔真情，为何会落得这个下场……如果真心只能换来被辜负，那到底要什么才能换来同等的真心？又会是什么人，能换得他的真心？”

    这次，风汐羽没再嘲讽她，她看了这个在长安颇负盛名的惊华郡主须臾，缓缓道：“第一个问题，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付出真心本没错，只不过你太轻易付，付错了人。”

    赵宜颜怔怔地抬头望着她，没想到她居然会说人话。

    “第二个问题，”风汐羽伸出一只手摊开，一本薄薄的蚕丝线装小册子在她手中现了形，她信手翻到其中一页，把它扔在赵宜颜面前，又白了她一眼。

    “他这种货色哪来的真心，姻缘簿上就不会有他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