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徊雪的剖析说服了在场所有人。两位编剧频频点头，制片人也目露欣赏。

    柳导笑了笑：“我很高兴，看到你对剧本作出独立思考。接下来，我们试第二段戏‘死别’，你需要休息片刻吗？”

    “谢谢柳导，我可以继续，不休息了。”

    “死别”的剧情是男主角萧兰随被判处斩刑，行刑当日，皇帝强迫女主角谢崇月一同观刑。谢崇月在高楼之上，与萧兰随遥遥诀别，从此阴阳两隔。

    这场戏的情感复杂度和烈度都比“初见”高，难度比较大。谢徊雪走到场地中央，将评委席当作刑台，开始第二段表演。

    “ACTION！”

    随着柳导一声令下，谢徊雪面部表情遽然变化，从轻松微笑转为紧绷麻木。她低垂着头，细直的颈部仿佛不堪重负般弯折下来。

    评委们在心里默念台词：“公主为何不敢见逆贼？”

    谢徊雪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左侧，仿佛那里正站着口出狂言的内侍。她的眼里沁出晶莹泪光，脸色白得惊人，表情惊惶中带点愤恨，又带点委屈。

    “公主以身伺恶虎，被磋磨数年，受了许多苦楚，不愿见那萧贼，想必也是有的。陛下，不如在诸公侯子弟中再为公主寻一佳婿，以偿公主功勋？”这处应当有皇帝另一个心腹大臣说话，众人再度在心中默念。

    谢徊雪的目光转到右侧，惊惶之色更重，显然没想到这人如此歹毒，竟要再将她鬻卖一次。她眼睛睁大，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

    “长澜是在为萧兰随哀泣么？”皇帝漫不经心道。

    谢徊雪瞬间收回目光，身体微微颤抖，又垂下头，低声道：“长澜不敢。”

    说完这话后，她艰难地又挤出一句：“萧兰随狼子野心，罪该万死，长澜为父皇诛此贼而欢心。”

    “朕料想你应当是欢心的。毕竟，长澜为清查萧贼背逆案出力甚大，今日萧家众贼伏诛，少不了长澜之功。”

    谢徊雪瑟缩得更厉害，整个人紧绷到极致，明明立在原地，竟有摇摇欲坠之感。若此时站在高楼上，有风吹起衣裙，想必更加纤细脆弱，惹人生怜。

    “再看一眼萧兰随罢，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点恩情，从此便断了。”皇帝说。

    谢徊雪便抬起头，直直望向远处的“萧兰随”。她脸上犹带泪痕，先是作出强撑之色，在与“萧兰随”四目相对后，她不可抑制地移开目光，眼里流露出愧疚、恐惧、悲伤，和几不可见的一丝不舍。

    下一刻，她仿佛听见头颅被砍断的清脆响声，侧了侧头，避开鲜血淋漓的一幕，双眼紧紧闭上，泪水汹涌落下。

    皇帝嗤笑几声，抬脚离开，诸臣工自然跟随而去。高楼上仅余谢徊雪一人，茕茕孑立，独受寒风。良久，她睁开眼，空洞麻木地转身，似游魂般走在长长宫道上，不时踉跄几步，十分可怜。一团锦帕从她袖中掉落，上面竟有斑斑血迹。谢徊雪似无所觉，踽踽远去。

    “CUT！”

    这次提问的是编剧严汉，他兴致盎然地问：“我发现，你对‘死别’剧本也有自己的理解，有些细节是剧本里没写的，比如那张锦帕。丰富这些细节，是出于何种考虑呢？”

    谢徊雪想了想，认真道：“虽然我手上只有三章剧本，但这几段剧情并非完全孤立，它们相互形成呼应，刻画出一个复杂、立体的女主形象。

    “谢崇月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她有自己的宏伟志向，也秉持‘以直报怨、有仇报仇’的价值观，这点可从‘宫变’剧本台词窥得。既然如此，她在目睹心爱之人被皇帝陷害诛杀时，会是什么心情呢？自然是极其愤怒、仇恨和痛苦的。

    “而皇帝将她送到萧兰随身边，是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究竟做了什么？萧家倾覆是否有她从中出力？我不知道。但我想，她对萧兰随一定有愧疚与不舍。

    “但在‘死别’时，谢崇月还是一个明面上任由臣工内侍嘲讽，毫无反抗之力的傀儡。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流露真实情绪，只能咬牙克制，演出皇帝想看到的样子——弱小，胆怯，忍气吞声，虽然对萧兰随产生了感情，却依然臣服于皇权，尽在皇帝掌握之中。

    “她一生都在作戏，唯有无人时才能展现‘真我’。这段剧情里没有设置独处的场景，所以我无法演绎她的内心世界，只能以一张锦帕来暗示观众。那张帕子不是帕子，是她破碎流血的心。

    “当然，我没有读到完整剧本，这些理解大概率会出现偏误。若有不到位之处，还请各位老师指正。”

    谢徊雪说完，评委们互相交换过眼神，知道彼此都满意，便马上开启下一场试镜。

    “宫变”表演难度介于“初见”和“死别”之间，谢徊雪顺顺畅畅演完了，评委们没有提问。至此，今日试镜终于结束。

    由于短时间内频繁激发、转变情绪，她体力消耗极大，不由得露出些疲态。柳导忙让助理在评委席加了把椅子，请谢徊雪过来休息。

    看完三场试镜，柳导基本已经确定，要签下谢徊雪作为《昭庆纪事》女主角。虽然她的演戏技巧尚有不够圆融之处，但确实比之前好太多，属于目前一线小花的平均偏上水平，甚至胜过某些“科班出身”演员。

    再者，谢徊雪拥有独特的长处。她调动观众情绪的能力特别强，能够轻易让观众共情。在她身上，谢导看见了方法派与体验派互相融合的痕迹。

    “小谢刚才处理一些细节时，带点学院派的影子，我记得媒体报道过，你回学校上课了是吧？这是好事，年轻人底子要打牢。”柳导委婉地提醒。

    试镜前还是“谢小姐”，现在成了“小谢”。谢徊雪知道柳导意思，笑了笑：“我以前演技不佳，拖累各位导演了。去年愈发觉得吃力，于是痛定思痛，回学校加强学习。并且，在《昆仑》剧组里，孟导和同组演员对我帮助良多。尤其是萧靖章，手把手教会我许多技巧，算是我半个老师。”

    “哦？”樊奇志来了兴致，追问道，“小谢对萧靖章评价很高？”

    谢徊雪坚定地回答：“萧靖章演技精湛，勤奋敬业，我个人非常敬佩他。如果您有剧需要找演员，请多多考虑他。”

    闻言，杨洛不禁侧目，暗忖小雪和萧靖章关系好成这样了么？竟然主动牵线作保。

    樊奇志也没料到，谢徊雪会毫不避讳地给萧靖章拉关系找工作。他呆了呆，口中应道：“哦，好好好，有机会一定考虑他。”

    柳导静静观察着几人表情，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

    .

    当天晚上，谢徊雪、杨洛和剧组主创团队吃了顿饭，又聊了些剧本和合约的问题，大家相谈甚欢。

    樊制作人和柳导隐晦表达了看好谢徊雪的意思，不过按照山阳内部规定，要过会后才能作出最终决定。因此，他们只能暗示谢徊雪留出档期。等山阳走完流程，双方再正式签约。

    次日，谢徊雪飞回京市，进《昆仑》剧组继续拍戏。奇怪的是，著名劳模萧靖章也不在组内。

    萧靖章请假出组，几乎等同于太阳打西边出来。谢徊雪担心有事发生，立刻发信息询问——他的车祸还没有眉目呢。

    好在对面很快回复，说是临时有试镜机会，才破例请假，回来再和她分享好消息。谢徊雪便放下心来，专心拍戏。

    而剧组外，杨洛正紧锣密鼓地推进与N家的合作。美妆全线代言人官宣在即，准备工作极其繁琐，他从齐省回来后，立刻被拉入大小会议，困在N家大楼无法脱身。

    “会议结束了吗？中午去附近餐厅喝汤吧。”一条信息在手机屏幕上浮现。

    杨洛疲惫地按揉着太阳穴，看见信息后淡淡一笑，回复道：“各部门在battle呢，快了，等我。”

    十五分钟后，枯燥的会议终于结束。杨洛擦了擦眼镜，收拾好公文包，潇洒走人。

    等坐进餐厅包间后，他忍不住吐槽：“贵司内部协同机制有待优化啊，我这两天开的会已经超过十场了，却依然没有解决关键性问题。再这么耗下去可不行。”

    周子杨熟稔地点了两道汤和几道清淡菜品，慢声道：“NARCISSUS家大业大，内部权力结构复杂，我也在慢慢收拢。放心，以后会好的。”

    “那我就承您吉言了，周总裁。”

    “好说，好说。”

    两人假惺惺客套完，一齐笑出声，开始品尝店里招牌老火汤。

    午餐吃到一半，杨洛突然接到柳导电话，原以为是通知他去签约的，然而柳导却说，有位知名女星不知从何处得知山阳筹拍年度大戏的消息，主动联系山阳，愿意自降片酬出演这部戏。

    “杨总，我给您打这个电话，并不是暗示您降片酬，绝对不是。纯粹是我和樊总、编剧们都很看好小谢，不希望选角节外生枝，所以特意给您提个醒。”柳导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山阳向来尊重制片人和导演的意见，只要我和老樊投同意票，过会一般不成问题。但今天上午开会时，评审组忽地拿出另一位女演员资料，我和老樊也很意外。”

    混圈多年，杨洛常遭遇临时截糊，对此心态良好。他平静地说：“柳导，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我会从外部着力跟进的。不过，您把内部消息告诉我，其实冒了些风险吧？”

    以杨洛对柳导的了解，对方行事作风谨慎，想必打这通电话，也是反复斟酌过的。

    “通常情况下，我确实不会掺和其中。这次比较特殊，主创团队都喜欢小谢。说灵感缪斯倒也夸张，但小谢和这个角色绝对能够互相成就。杨总，一个导演、一个编剧，若能碰到心目中角色的化身，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我们想抓住这份幸运。”

    “那看在‘幸运’的份上，您能不能再透露点消息给我。主动降片酬的女演员，到底是谁？”

    柳导犹豫片刻，缓缓道：“她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