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寒风萧肃，朔风影视公司事业一部总监蒋林奚率领几个部下，叩响了泉涌私立医院疗养中心某间病房的门。

    蒋林奚的心情和天色完全一致——阴沉。

    朔风影视巨额投资的电影《天宫》上映在即。昨晚，担任电影女二号的当红明星谢徊雪按照宣传计划，参加一档朔风自制的综艺节目，不幸被现场脱落的游戏道具砸到头部。谢徊雪当场剧烈头痛、昏迷倒地，被经纪人和节目组紧急送医。

    这是活生生的公关灾难。朔风高层情知不妙，担心影响电影上映，遂紧急派蒋林奚解决此事。

    蒋林奚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接到指示后，详细询问了昨夜陪诊的工作人员，得知医生的诊断是未发现颅内伤情，仅检查出外部轻微擦撞伤。但由于谢徊雪昏迷不醒，医生表示不能排除迟发性颅内出血的可能性，最好入院观察，所以直到今早，谢徊雪依然在医院疗养中心VIP病房观察治疗。

    这事得速战速决，不能给对方留下太多应对时间。于是，蒋林奚一大早赶来医院，等快到达时，才打电话联系谢徊雪的经纪人杨洛。

    此时，病房门徐徐打开，杨洛正站在玄关里，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冷漠地扫视来人。

    越过杨洛的肩膀，可以看见谢徊雪本人正站在客厅另一头的窗边，慢慢摆弄花枝。

    凝雪般的指尖掐住枝条，在苍翠茎叶的映衬下，愈发白得耀眼。瓶中玫瑰开得正盛，却不及她面容半分娇艳。

    听见门口响动，谢徊雪遥遥投来一瞥，眼波如秋水明澈，神情若积雪冷凝。窗外是昏沉沉的天色，她站在灰暗天幕前，似一尊玉像般散发着微光。

    这一幕，仿佛定格了时光，凝固成震慑人心的奇诡画卷。朔风诸人因谢徊雪苏醒而舒出的那口气，又莫明提了回去。

    室内外陷入一种怪异的氛围，直到杨洛开口打破静默：“请进。”

    蒋林奚定了定心神，率先道：“闻名不如见面，谢小姐真人面貌比荧幕上更为惊艳啊！”

    谢徊雪从窗边走过来，闻言淡淡笑了笑：“蒋总谬赞了。久闻您的大名，一直无缘会面，幸好我醒得及时，否则今天便见不到诸位了。”

    她周身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冷意，使得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格外珍贵。这群原本来打擂台的客人接过她亲手递上的茶，顿时受宠若惊。

    杨洛道：“你快坐下，我来就行。你伤得那么重，还不好好休息。”

    谢徊雪叹了口气：“我还好，一直躺着，杨叔叔才是最辛苦的，整晚都在陪护，天亮才休息，接到蒋总电话后又起来忙碌。都是我不好，让您受累了。”

    杨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没事，睡两三个小时已足矣。蒋总一大清早赶过来，在电话里急得很，肯定有大事商谈，我哪敢耽误，少不得坚持坚持。”

    “呵呵。”谢徊雪轻笑，口里和杨洛说话，眼睛却看向蒋林奚，“杨叔叔多虑了，《天宫》是安总的项目，出事的综艺节目也并非由蒋总监制，蒋总有什么可急的呢，又会有什么大事要谈？”

    蒋林奚心头一沉，感觉有些棘手。

    进门不到十分钟，这两人一唱一和，直接将他架到火上烤，进攻风格犀利，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杨洛难缠，他早就知道，真正令他意外的是谢徊雪。

    他曾在工作场合远远见过谢徊雪，印象中那是个过于温吞、个性模糊的小姑娘，虽因绝顶美貌爆红，却缺少巨星的光彩，美得乏味——若不是长相实在优越，恐怕连花瓶也做不成。

    但今天，谢徊雪就像换了一个人，外表依旧柔弱美丽，内里却散发出冰雪般凛冽的气息，格外地……不同寻常。

    若此时开口自辩，岂不落了下风。蒋林奚镇定自若，轻瞥坐在斜侧方的心腹郑骥。

    对方接收到信号，机敏地打起圆场：“二位有所不知，我们公司特别重视昨晚的事，高层连夜过问。蒋总今天早上得知谢小姐住院的消息，深感惋惜，同时也为谢小姐的病情挂心，所以特意来看望。”

    蒋林奚顺势挂上慈和的笑容，关怀道：“我今早在公司开会，恰好碰到节目组过来汇报。听说徊雪昨晚下节目后身体有恙，竟然住院了，于是冒昧前来探望。原本打算早点过来帮忙，没想到反而给你们添乱了，是我考虑不周，非常抱歉。”

    “原来是这样。”谢徊雪低头喝茶，语气平静，“多谢蒋总百忙之中的关心，我感、激、不、尽。”

    这话听在耳里，朔风众人只觉得言语如刀，字字诛心。说她真心道谢，她用词有种微妙的嘲讽；说她有意讥诮，她说话又那样温柔。一时竟没人敢接话，也不确定该如何接话。

    谈判陷入僵持。蒋林奚带来的人里，有朔风事业部、法务部、公关部的精英，处理这类事件非常熟练，基本都按“展露和谈意向——交换和谈条件——达成协议/谈崩”的路径走。他们见识过各种各样难搞的艺人，但今天，谢徊雪难搞出了新高度。

    不发怒，不慢待，不接茬。大部分艺人为了争取更多利益而假拿乔，谢徊雪和杨洛却是真油盐不进、稳如磐石，完全无视他们发出的和谈信号。他们出发前准备了几套谈判方案，到现在一个都没用上。

    俗话说，无欲则刚。谈判最怕的，不是对方要得太多，而是什么都不想要。

    朔风众人小心翼翼换了话题方向，继续试探。东拉西扯半小时，依然毫无寸进。

    正当他们一愁莫展时，谢徊雪突然话风陡转：“各位不用紧张，我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头疼是因为玩游戏太开心，情绪激动罢了。杨叔叔关心则乱，非要让我住院观察，其实在家休息几天也是一样的。”

    什么情况？！竟然主动接锅了！

    蒋林奚不见喜色，反而皱起眉毛，警惕之情溢于言表。他等着谢徊雪的后招。

    只见谢徊雪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推到蒋林奚面前，缓声道：“不过呢，昨天医生说我身体太虚弱，要好好调养。我想了想，肯定是路演过于劳累。只能劳烦蒋总给剧组带个话，为了身体健康，我厚颜请假，后续不再参加跟电影有关的所有活动。”

    蒋林奚顿时一愣：“‘所有’的意思是，除了线下常规路演以外，首映礼以及线上宣传也全部不参与？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谢徊雪微笑颔首。

    得到确认后，蒋林奚没有立刻答应。这要求实在过于反常。

    《天宫》，是一部拥有巨额投资、超神卡司、大牌制作班底，从立项起便备受瞩目的电影，自带超高期待值和话题度。男一、男二是圈中早已封神的大佬级影帝，女一是国内三金影后，以谢徊雪两部大爆神剧在身的实绩，都只能勉强挤进去作配。

    眼看着电影即将上映，到了摘桃子的时候，谢徊雪却想退出宣发。这意味着前期的投入至少有一半会打水漂。

    更别提，她拿来交换的，是一个完美的索赔机会，是朔风无数优质影视资源向她敞开的契机。

    蒋林奚盯着这位年少成名的紫微星，似乎要看穿她奇葩操作背后的真实目的。

    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一个平静，一个锐利，无声角力，互不相让。病房气氛不说剑拔弩张，却也莫明凝重起来。

    “卡嗒——”

    数分钟后，杯子轻叩桌面的声音打断了这场交锋。杨洛放下手里的茶杯，释放出金牌经纪人的气场，铿锵有力道：“蒋总，徊雪头部还有伤，需要休息，我们不妨把话摊开讲。”

    他略停了停，目光从随行人员身上掠过，见蒋林奚示意无妨，才继续展开话题：“《天宫》众神云集，舆论焦点只会集中在担纲主演的‘二帝一后’身上，徊雪作为镶边女配，减少曝光度不影响电影宣发。而这部电影，说到底是安总的项目，与您何干？”

    “话不能这么说。”蒋林奚假笑，“不管是谁负责，总归是朔风的项目。我作为朔风的一份子，理应为公司排忧解难。徊雪的粉丝号召力那么强，突然退出宣传，肯定会影响电影票房，我也很难向公司交待呀。”

    杨洛不欲多言，只道：“您今天来，只是为了化解综艺节目的声誉风险。我们提出一个无伤大雅的要求，您得到一个足以交差的答复，双赢，不是么？我想，在朔风内部，至少秦董不会介意。至于电影后续宣发的事，为何不让李董和安总去操心呢？”

    此言一出，蒋林奚眼神闪烁，心绪浮动。杨洛点到的几个名字，完全切中朔风内部派系斗争，从根本上拿捏了问题核心。

    思忖良久，他下定决心，爽朗道：“没问题！谢小姐前段时间为电影四处奔波，太辛苦了，休息一段时间是应该的。我回去就和安总沟通好，别再安排你工作，年轻人要拼事业，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嘛。”

    谢徊雪抬起双眸，清凌凌目光似笑非笑。这神情落在她年轻稚嫩的脸上，别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谈妥后，朔风众人告辞离去。杨洛送走他们，返回病房，脸上流露出畅快的笑意。

    “刚才小雪表现得很好！我这口闷气从昨晚积到现在，可算吐出来了。”

    “蒋总倒霉，被朔风送过来撞枪口，估计他心里也不乐意帮安旸收拾烂摊子，否则不会轻易答应我们的条件。不过，我今天可是没给他面子，杨叔叔，以后我会不会没戏拍呀？”谢徊雪抱住杨洛手臂，像一只眷鸟依偎着栖木。

    “小孩子不要瞎想。蒋林奚靠自己打拼到今天这个地位，能分清利弊，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况且，除了朔风以外，圈子里还有那么些影视公司，用得着害怕没戏拍？有杨叔叔在，你不必担心这些事。”

    “我想帮你分忧嘛。”谢徊雪抱得更紧，喃喃低语，“你太累了，照顾我这么多年，应该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杨洛没听清，正为这份亲昵而高兴：“还是这么爱撒娇。记得你小时候，像个小肉团子，就爱在人身上蹭来蹭去，这几年长大了才矜持些。”

    谢徊雪把脸贴在杨叔叔手臂上：“不管我几岁，我永远是杨叔叔的小雪，杨叔叔是我最亲的亲人。”

    不少小报、营销号为了搏流量，时时编排谢徊雪和杨洛的关系。谢徊雪从前多有畏惧，一度为了不落人口实，约束自己和杨叔叔“保持距离”。直到后来物是人非，她才明白自己因疏间亲的行为多么愚蠢。

    杨洛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今早时间太紧，我来不及问你退出《天宫》宣传的原因。现在详细说说吧，我总得想个口径应付经纪公司。”

    谢徊雪默默攒紧掌心，知道自己必须扛起责任，作出合理解释。

    经纪公司对《天宫》寄予厚望，当初付出不少代价才让她拿到角色。她现在突然撇清和《天宫》的关系，公司前期的努力几乎全部付之东流。可想而知，随后杨叔叔会承受多少压力和责难。

    今天早上她苏醒后，发现朔风的谈判小组即将到达医院，来不及和杨叔叔深入沟通，匆匆提了退出宣发的要求。杨叔叔不明原由，却依然全力支持她达成目的。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她思考了一会儿，字斟句酌道：“杨叔叔，我觉得，《天宫》会栽个大跟头。拍摄时我仔细观察过，这部电影盛名之下其实难负，前头泡沫吹得太大，上映后必定被戳破。到时候，投资方要追责，影帝影后们要撇清关系，观众要嘲讽，谁会是背锅的人？谁又是最好捏的软柿子？这段时间，我寝食难安，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若只是这样，我还不至于用这样绝决的方式离开。但电影另一个投资方——大衍资本，他们的少东家董若成，是个衣冠禽兽！他好几次借片场探班的机会骚扰我，昨晚更是把我堵在节目化妆间里……幸好外面有人经过，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实在难以忍受！杨叔叔，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谢徊雪一面说，一面控制不住地流泪。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其实将发生在杨叔叔离世之后，但现在，她必须提前揭破了。

    杨洛目瞪口呆，继而勃然大怒：“这个畜生！我就知道，老畜生怎么养得出好鸟，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他气得发抖，把董家大骂一通，又心疼愧疚地给谢徊雪擦眼泪：“对不起，小雪，是叔叔疏忽了，竟然没保护好你。放心，以后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谢徊雪摇摇头：“叔叔，这不是您的错。好人活在阳光下，怎能知道阴沟老鼠的龌龊念头？如果我早点克服羞耻感，把一切说出来，也许后面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杨洛叹气：“你这么年轻，碰到这种问题，害怕、不知所措，都是正常的。保护你，是我的责任，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我实在难辞其咎。好了，快去休息吧，叔叔也眯一会儿。”

    谢徊雪点头答应，乖乖躺回病床上。待到身旁无人时，她侧头望向窗外的天光，眼神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凛冽。

    从地狱里脱身返回人间，在生死的河流中跋涉归来，她前所未有地清醒着。这一次，她来守护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