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徊雪死过一次。

    不仅自己死于非命，她身边亲近的人结局都不好。罪魁祸首就是董家大少爷董若成。

    但只有一个人，不是董若成害的。他因意外英年早逝，也正是从他过世后，谢徊雪失去了最强有力的保护，身边防线被撕开口子，叫董若成趁虚而入，一步步把她逼上绝境。

    这个人的意外过世，与萧靖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徊雪上辈子没有和萧靖章合作过，听闻他演技非常出色，只是为人不求上进，随心所欲，不够“配合”，因此错过很多资源。直到萧靖章车祸身亡，萧家疯了般报复，拉下一大群圈内人，大家才知道他是萧家二公子。

    杨叔叔，就死在那场车祸里。一辆失控的重卡在跨江大桥上撞飞了萧靖章的车，杨叔叔的车子正好在旁边路过，一起被撞下大桥，实属无妄之灾。

    谢徊雪记得很清楚，那是个下着冷雨的中秋节夜晚，她在外参加商业活动，助理家里有事临时离场，杨叔叔亲自开车来接她。活动散场后许久，其他人都走了，她还在原地等待。最终，她也没有等到杨叔叔，只等来了警察和医院的电话。

    直到此刻，她都还清楚记得，心脏坠入冰窟的感觉。

    谢徊雪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杨叔叔。这种愧悔与痛苦让人难以承受。十年来，她把这段记忆深埋在心底，不敢触碰。今天冷不防见到另一位当事人，瞬间让她再次回到那个雨夜。

    她脑中好似闪过无数念头，又像什么都没想，脸色白得可怕。台下的孟导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您……您好。”

    灯光下，萧靖章面容如玉雕般俊美，黑沉沉的眸子定定看着谢徊雪：“你好。”

    “很好，你俩认识了，那咱们开始吧？接下来试剧本上第三段武戏，靖章遇袭，师姐救场。”孟导根本没在意这点小插曲，急吼吼地催促萧靖章上台。

    萧靖章却说：“谢小姐看起来像是累着了，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孟导有点迷茫。刚刚只试了段五分钟不到的文戏，这就累着了？

    但他很喜欢萧靖章这个演员，愿意给面子，于是同意暂停，转头吩咐工作人员布场。

    场外的杨洛目睹了全过程，也发现谢徊雪情绪上有些不对劲，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低声问：“小雪，怎么了？”

    谢徊雪摇了摇头，把眼里的泪光眨掉。她深呼吸，接过水瓶喝了几口，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杨叔叔，没事，我可以的。”

    为了转移注意力，谢徊雪开始思考起导演指定试这场戏的用意。

    前几天，她拿到试镜剧本后，发现文本包里放了四场文戏、一场武戏。这意味着，唯一的武戏必定会被抽中。因此她抓紧时间温习了以前拍戏学过的招式，在练功房里勤练不裰。最最幸运的是，她恰好知道这场武戏的微妙之处。

    这是萧靖章饰演的角色“宿星穹”和“守阵人”仅有的一场对手戏，在电影里只出现了短短几分钟，属于主角团勇闯终关的过场剧情，放在原片里并不起眼。谢徊雪对它有印象，完全是因为前任演员的奇葩操作。

    上一世，电影上映后，两个角色分别吸引了大批拥趸，人气很高，但不管是角色之间，还是演员之间，都没有联动。连粉丝向视频，也是将这段对手戏作为单人剧情来剪辑。

    但萧靖章去世后，形势大变。粉丝发了海量纪念文章和视频，营销号为了流量，纷纷参与其中，一时间网络热度极高。那时突然有人匿名爆料，说《昆仑》原本打算拍续作，萧靖章的角色分量极重，和俞玥扮演的守阵人是隐藏CP。

    接着水军下场投放了大量CP向视频，把俞玥和萧靖章过往的影视作品大乱炖，还起了个CP名叫章鱼夫妇，气得萧靖章粉丝怒而掀桌，骂俞玥吃人血馒头。

    谢徊雪认为，水军应该说出了一部分真相，当年朔风影视确实打算将《昆仑》拍成系列电影，开发IP商业价值。只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个计划失败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孟导把这场戏放进试镜剧本里，就不是随意为之，背后应该有更深的用意。

    所以，这段戏一定要演得富有张力，要具备藕断丝连的宿命感，要表面看来若无其事风轻云淡，细细品味却静水流深意味深长，甚至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让人迅速回忆起这草蛇灰线的伏笔，恍然大悟拍案叫绝。

    ——一切为了后续大IP服务。

    只是谢徊雪没想到，孟导和蒋总为了一场小小的试镜，把萧靖章本人叫来给她配戏。一时不妨，泄露了情绪，差点影响工作。

    随着思考的过程，谢徊雪渐渐平静下来，主动示意可以开始试镜。工作人员已经清理好舞台，将幕布拉到两边，空出大片活动空地，并递给她一把道具剑。

    萧靖章是已签约演员，早已对剧本烂熟于心，立刻挽起袖子走上台。两人简单碰了碰走位，商量好出场时机。

    “ACTION！”

    萧靖章率先出场，起手便是炫目剑招，来了段精彩的硬武戏，功底十分扎实。剑花翻飞间，银光闪烁绚烂，几次纵身腾挪后，他从舞台左侧移动到右侧，在成为现场焦点的同时，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舞台侧边的幕布。

    与此同时，他手中剑招变得滞涩，力道衰减。突然，他似乎被重物击中，身体猛地一震，宝剑脱手而出飞到远处，身体顺势倒地，瞳孔迅速放大，咬牙隐忍的表情也产生了一丝破裂。

    ——无实物表演。

    现场监视器对准了他的脸，孟导反复观看他的微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当萧靖章即将承受致命一击时，亮如秋水的剑光闪过，一点剑尖横于他的咽喉前，替他挡住杀招。

    剑先现，人后至。谢徊雪从幕布后闪身出场，干脆利落出手，并向前踏出几步，挥开数剑，镜头焦点立刻转移到她身上。

    面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试镜机会，谢徊雪不敢含糊，当即来了一场拿手打戏，看似飘然若仙，实则杀气腾腾，剑势回转间竟带起了飒飒风声。

    她眼神狠厉，和前面那场文戏判若两人。中途，甚至用腰力作出了无威压翻身动作“燕子摆尾”。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孟远震惊地捶了下桌子。

    蒋林奚也很吃惊。他可没想到谢徊雪有这样的实力。

    很快，剧情进行到尾声。谢徊雪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纵身一跃，刺出雷霆万钧的一剑。稳稳落下后，她半跪于地，右手拄剑，侧身对着众人，缓缓扭头向观众席，留下最后的镜头。

    此时的谢徊雪鬓发散乱，脸上细汗淋漓，发丝粘在额间腮边，却丝毫无损美貌，反而有种与以往不同的锋锐艳色。她的目光亮如刃芒，直击人心，令众人一时不能直视。

    “啪、啪、啪……”

    蒋林奚一改轻松态度，脸上表情格外慎重，用力鼓起掌来。在他的带动下，试镜室内掌声雷动，孟导甚至还叫起好来。

    谢徊雪撑着剑柄站起身。体力消耗太大，她起来时晃了晃，被萧靖章眼疾手快扶住。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像初次见面。

    说来也怪，她和萧靖章素不相识，却能互相洞悉对方所有想法。

    孟导忙让工作人员把两人扶下来，尤其是体力耗尽的谢徊雪。他一改试镜前的犹疑态度，热情地围着谢徊雪问个不停，不断啧啧称奇。

    “谢小姐，不知你有没有意向参演《昆仑》呢？咱们时间比较紧，很快就要开拍了，是冲着今年国庆档期去的。这部电影商业性与艺术性兼具，拿个几亿票房不在话下……”孟导握着谢徊雪的手开始画饼。什么花瓶，什么俞玥，全被他忘在了脑后。

    谢徊雪干笑着抽回了手，眼神示意杨叔叔快来救场。

    趁杨洛和孟导讨价还价之际，她站起身，想和萧靖章道谢，然而目光在试镜室逡巡一圈，却没见到人影。萧靖章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过没关系。她回头望向杨叔叔，心想，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兵贵神速，试镜结束不到一个小时，谢徊雪作为特邀演员，正式签下守阵人角色。这消息在朔风影视内部不胫而走，当晚就传到了俞玥耳朵里。

    俞玥震惊，俞玥暴怒。她在经纪人办公室砸了好几个花瓶，并连夜冲进金主安旸的豪华公寓，哭闹着要拿回这个角色。

    “行了，别闹了。”安旸一把推开她，“我把路铺得好好的，要不是你自己不争气，何至于拖到现在还搞不定孟远，让人抢了先！”

    俞玥正经演戏时演不好，生活里的演技却不错。她梨花带雨道：“安总，我也不知道孟导怎么想的，明明试镜的时候没说我不行呀。我为这个角色推了那么多工作，他却签了别人！您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要用羞辱我的方式来向您示威？安总，我失去一个角色事小，您的尊严事大啊！”

    安旸烦躁地弹了弹烟灰。他心里清楚，俞玥选秀出身，根本没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试镜时瞎演一通，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人间仙子演成了面瘫，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选上。纯粹是仗着有他做后台，才会理直气壮地把守阵人视为囊中之物。

    回过头想想，他和俞玥确实大意了。他在朔风上有倚仗、下有根基，稍微使点手段，拦一拦自家公司出品的电影角色，再容易不过。事情也一度如他设想般发展：蒋林奚装聋作哑，孟远胳膊扭不过大腿，不甘不愿地默认俞玥出演守阵人。

    至于孟远本人从不正面回应角色归属，剧组迟迟不找俞玥签合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总要让人出出气嘛。

    蒋孟二人一直没有再针对守阵人进行试镜，他便以为那两人已经服软。谁知他竟被这两人反摆了一道。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安旸当然不会为了俞玥这样的玩物去正面挑战蒋林奚——还不到正式开战的时候。但他同样不想表现出自己对蒋林奚的忌惮，实在太没面子了。

    好在俞玥是容易拿捏的。

    “啪！”他把手机丢到俞玥面前，用脚尖点点地面，“你看看自己干的好事，蒋林奚那老狗抓到你的把柄了，你知道吗？”

    俞玥捡起手机，上面赫然是她大闹医院的视频。

    “这，安总，是他们先无礼的，我不过是带人去拍几张病房路透……”

    “闭嘴吧！”安旸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才红多久就敢到处摆谱了。你知道这家医院是什么背景什么门路吗？！以后少在外面打着我的旗号显摆，给我惹出事来还要我收拾！”

    骂完，他就把俞玥踢出了家门。

    俞玥又羞又怒，气冲上头，立刻打电话联系经纪人：“让水军把消息散出去，谢徊雪不要脸抢了我的角色！”

    “安总怎么说？”经纪人比较冷静，想确认一下安旸的意思。俞玥所有资源都是安旸给的，他可不想得罪安旸。

    “这就是他的意思，《昆仑》是朔风的项目，他不方便出面，让我们自己办。”俞玥想也不想，张口便道。她非常清楚经纪人的态度，知道如果把方才的情形如实告诉经纪人，那势利鬼绝不会帮她出气。

    “既然是安总的意思，那就办吧。”

    俞玥经纪人动作很快，驾轻就熟地联系了众多营销号放料。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网上已经声势浩大地喊起了“谢徊雪滚出娱乐圈”。

    作为一棵正当红的摇钱树，谢徊雪自然在经纪公司公关部舆情监控范围内。词条数据过于异常，公关部第一时间打给了杨洛。

    “怎么回事？”杨洛顾不得身上还穿着睡衣，直接叫上团队成员，和公关部视频连线，“昨天还好好的，这个词条怎么毫无预兆地爆了？”

    公关部经理看着长长的数据报表道：“数据分析的结果是，大量营销号在凌晨两点左右陆续放出黑料，虽然通稿写得不同，但套路都是一样的，先列举谢小姐入行以来的资源，再批评谢小姐演技，最后暗示谢小姐资源来路有问题。早上七点半左右，水军开始假装路人，下场把话题带热，形成舆论风向，再到X论坛、X博等平台公开引战，彻底拉爆话题。这群人专门在我们公关人员的休息时间放料，再挑每天第一个流量高峰期带节奏，手法纯熟，行动迅速，是行家里手。”

    “公关部这边有没有行动建议？”杨洛强忍怒气，直指核心。

    “我们建议直接花钱撤热搜。X博平台官号转发了营销号黑稿，现在#谢徊雪#词条已经排上热搜第三，并且呈上升趋势，必须赶紧降热度。”

    这时，一直默默听会的谢徊雪突然开口：“不撤热搜。”

    视频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公关部经理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不撤热搜？”

    “嗯，不撤。”

    公关部参会人员面面相觑。谢徊雪正当红，他们不敢强硬驳回，但又觉得这个建议十分离谱，难免心里暗骂她多事。

    杨洛赶在其他人反对前先喊：“徊雪。”声音里带了点制止意味。

    谢徊雪却不理会，柔声道：“杨叔叔，各位公关部同事，大家先别急，现在受影响最严重的是我，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解决这件事。大家可以花十分钟听听我的看法，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浪费这十分钟也无妨，对不对？”

    见众人在各个分屏里安静下来，她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不撤热搜，确实是比较冒险的做法。最严重的后果是黑热搜的声量越来越大，舆论局面无法控制，让路人形成刻板印象，继而影响口碑评价和商业价值。但撤了热搜，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首先，撤热搜能阻止信息扩散吗？简报上显示，舆情爆发后相关词条阅读量高达上亿，即使现在强行删除词条，退出热搜榜，也已经阻挡不住话题继续爆发。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控场时机。

    “其次，撤热搜能一劳永逸吗？这次黑热搜明显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大型网黑行动，并非偶发事件。既然如此，对方大概率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反反复复撤，他们反反复复发，说不定还会利用大众的逆反心理，给我再加一条罪名。

    “最后，撤热搜的经济效应如何？现在X浪平台的报价是——”谢徊雪看向公关部经理，那头报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撤上几次，我一个代言就白干了。”

    有理有据，逻辑严密。公关部众人失语，他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但，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公关部经理本着职业精神，做最后的挣扎。

    “怎么可能呢？”谢徊雪不疾不徐道，“当然不能放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