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牢

    雪化了后,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沈牧仪提来的早点很好吃,入腹时,像是强撑了一夜的人碰见了一早不太晒人的太阳,自上而下地袭来一股舒服感。

    饶是柳静姝并不饿,也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许多,不知不觉便将那个荒唐的梦丢到了一边。

    沈家的马车一路穿过长街,平平稳稳地拐进一个冷清的角落。

    随后,柳静姝听见少年郎说:“到了。”

    她应过一声,跟着人下了马。初早的风挑开帷裳,她在一切倦怠的冬季里仰头,看见了身前少年直挺的肩。

    他纵身下了马车,站在一边伸手接她。

    柳静姝将手搭上他,少年郎便紧紧牵住了她,如从前每一刻里,他紧握长/枪时那样。

    “京兆府尹的牢原来落在这么偏的地方啊?”

    她四周看了看,觉得实在有些荒凉。沈牧仪拿出了一些牌令,一一出示表明了身份后,带着人往里处走去。

    牢中阴冷,更何况昨日之前刚下过雪,一些潮草混杂泥腥的味道钻进了两人的鼻子。

    他倒还好,几年戍边下来,早就习惯了这种环境。反倒是有些担心柳静姝不适应。

    一面紧拉着她,一面又解释道:“更方便看守些,你会不会有些不太喜欢这样的地方?”

    柳静姝四周环看着,乍然听见这么一问,心间不免熨烫过一股暖流。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的,本就是我要跟来的。”

    这牢里空荡荡的,尽管他们交谈得很小声,在这片的小地方里,也回荡了他们的声音。

    “不过,为什么这牢那么空?”

    她跟着人一路走到了最里面,沈牧仪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急忙刹住自己的步子。就听他对着里边道:“爹。”

    牢里的光线昏暗不清,即使外边初雪乍晴,里头也一如既往的黑漆漆一片。

    柳静姝看见了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沈兆元坐在那,闭着眼睛。

    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更年轻些,囚服在那身上与他格格不入。沈兆元睁开眼看来,即使退居遥安多年,柳静姝仍从那双眼中嗅到了一股凌厉。

    “牧仪。”他应道。

    而后目光落在了柳静姝身上:“这位是?”

    这一次,没等到沈牧仪开口做介绍,柳静姝突兀地插了嘴进来。她抱手于前,执扇而道:“我叫柳静姝。”

    沈兆元的眼中一瞬露出了审视的意味,一阵沉默后,他微微点了点头。

    柳静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刻的感觉,就好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自己会突然站出来,有些莽撞地说上了这么一句。

    她同样微微朝沈兆元点过头,后撤一步,重新退到了沈牧仪的身后。

    带着草腥的泥味重新钻入她的鼻尖,柳静姝将刚才那些难以言喻的不适全归咎在了这上面。

    应该,应该是这大牢的缘故。

    她静静站在那,整个人被拢藏在铺天盖地的阴影里。

    沈兆元站了起来,牢窗里投来一道光,恰好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说:“牧仪,回来路上可还好?”

    “孩儿一切安好,爹,阿姐醒过来了,近来气色也有所恢复。”沈牧仪透过牢栏看沈兆元,“爹,您在这儿……还好吗?”

    沈兆元闻言敞开双手,冲沈牧仪道:“曹甫还算有些良心,没给我来太硬的。”

    无论有罪与否,一旦入牢,某些常化的道序便总要走个过程。除却几道隐晦的轻伤,沈兆元看上去还算得不错。

    他问:“阿烟醒来了。”

    “醒了。清珀粉迟迟不能入药,是静姝的话提点了我。”

    沈兆元便又再去看这个姑娘。小姑娘生得清秀,有股卓然世外的味道,他不多问也猜得出来,这样的人,必当与那年的武者有些旁错的关系。

    他自认敦厚地朝柳静姝笑着道:“我替阿烟谢过姑娘。”

    柳静姝一时有些僵滞,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又涌了上来,她微微点了头,回道:“不客气的。”

    但见沈兆元负手走了几步,长叹一口气:“牧仪,这次我锒铛入狱,其中缘由你可知道。”

    “我……”他一顿,“我知道,做局。”

    “年初沧州城破,皇上不得已同意槿国命俞溱柏带人进遥安,朝上百官皆对此事据有争议。说你两军在手仍守不住一座城,恐生异心。这才有了薛如昇要文迹渊去磐石关那荒唐事。”

    “如今薛如昇在朝上兴风作浪,应当暗里助那人勾结了不少意志不定的。”

    那道光里浮着许多尘埃,沈兆元继续道:“阿烟病重前夕,我就知道这狱,我是非下不可了。”

    沈牧仪嘴张了张:“爹……”

    沈兆元却忽然伸手顿在空中,打断了他将出口的话:“沧州布防的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要沈家上下心里知道就好,至于……”

    “罢了,不宜在这提这个。”沈兆元紧紧盯着沈牧仪,说,“你如今回了遥安,那磐石关呢?”

    “有冯老驻守。”

    沈兆元长舒一口气,继而又皱了眉:“芦国关山有十三城,其中以直面涣椽江的磐石关为重,冯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唯恐心有余而力不足。牧仪,朝上是谁接替我的职任?”

    “是许大人。”

    “许杭?”沈兆元像松了口气,“是他便好。”

    他的手越过栏杆,轻拍了拍沈牧仪的肩膀:“你许叔与我十多年前相识,也算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兵部尚书若是交给他,我放心。”

    他一下下拍着,沈牧仪的眉却一寸寸皱起。眉下的桃花眼里有一瞬困惑,继而又清明起来。他再度张口,说:“爹,对不起。”

    沈兆元豪爽一笑,收回了手,转身不再看他。

    “我都知道,牧仪,这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他隔窗望朝阳,数年前马上袭敌的画面一幕幕掠过他的脑海。

    他说:“那么些年来,你和阿烟的病缠绕我和你娘的心头,坊间的流言种种,都说我身上怨念过重才导致如此,我信了。既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担美名,又怎么不能做国之万骨。”

    走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笑,沈柳两人回头,就看见曹甫慢悠悠走来。

    沈兆元却不回身,曹甫也不在意,他朗声道:“沈大人,敬佩。”

    他虚虚朝沈兆元做过一礼,便冲两人道:“沈将军,要不要与我移步别间,谈个闲茶水话?”

    沈牧仪正打算找他,自然应承。

    曹甫抬脚时回过头来,冲沈牧仪身后的柳静姝道:“柳姑娘也来吧,不用避这个嫌。”

    三人便前后出了牢门,朝曹甫批公文的小间走去。快到了的时候碰见了曹荀,柳静姝遥遥看过去,在他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讶然侧仰了头去看沈牧仪,便听他轻笑一声:“他如今替了孙守仁的位置,自然要随亲卫队来遥安的。”

    不待两人多讲什么,曹甫一手推开了门,道:“二位,请进。”

    等到两个人都坐下了,曹甫才慢悠悠关上了门,又果真走到一边去泡起了茶。沸水与茶叶纠缠在一起的刹那,他道:“沈将军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沈牧仪不紧不慢道:“我在等大人泡好这壶茶。”

    曹甫哈哈一笑,递了两杯过来:“那心浮气躁的小子要是有你这般沉稳就好了。”

    他只这么一句,便正色起来:“昨日,你看到了。俞溱柏自从得了皇上应允,留居遥安,便上蹿下跳地活络在各个高官的府邸门前。”

    沈牧仪吹了口茶:“搅混水。”

    曹甫摆了摆手:“我倒不担心这个,这些有你。我担心的是遥安会有多少人在他的行事下动了心。”

    势均力敌的大国之间最忌军心不稳,沈牧仪细想来俞溱柏这些天的动静,冷嗤一声:“他不过在给朝中那个人做遮掩,要是这些所谓的高官连这都看不出来,难说不是个蠢货。”

    曹甫闻言放下茶,“欸”了声,冲他道:“你还是年纪轻,话不能这么说。当年桓安侯那件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君臣之间的门道?”

    “桓安侯?”一直乖乖在一旁不说话的柳静姝乍然听见这个名字,忽念出了声。

    曹甫循声看来,见她紧锁眉头,有几分惊讶:“柳姑娘知道?”

    “不,呃……”她干巴巴地摆了摆手,“不能说知道,只是听见时觉得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人提过一嘴。”

    曹甫了然,他从曹荀口中知道柳静姝有周游的经历,桓安侯一事,年轻一辈多有不知,但上了年纪的人大多知道。

    小姑娘或许在哪个老百姓口中听过,这也不奇怪。

    他继续道:“桓安侯当年是先帝重臣,随先帝驰骋疆场才换来了侯爷的位置,可他贪念过重,鱼和熊掌想要兼得,日复一日以功妄邀,先帝忍无可忍,将他斩杀于门市。”

    曹甫慨叹:“你入的仕途不拘于朝堂,与那些满口繁文缛节的老匹夫打的交道并不多,你哪能知道有多少人不满意那些旁人可望不可及的待遇?”

    “那些老匹夫……”他说着说着想到了那些里外不是人的日子,牙莫名一疼,道,“总之,人心隔肚皮,你多注意着。”

    沈牧仪应过一声好。昨日俞溱柏的叫喊难说不是顺带使着离间计,他想来找曹甫,本就为了把话说开。

    现下曹甫这般说,他都不用找话再去重提一遍。

    他拂衣起身:“我明白,不过,当年我还小,桓安侯的事我不甚清楚,只记得确实有这么一桩事。后来我好奇想要翻找这个人的事迹,却发现卷宗里早已将他的事模糊了。”

    曹甫挥手:“删了自有它的道理,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与如今也没多大关系。你不必细究。”

    像是觉得提起桓安侯这个人有些晦气,曹甫开始赶人了:“好了好了,闲谈至此,你回去忙你的事吧。”

    “哦对了,给我把门外那个臭小子给我带走,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就烦!”

    却见沈牧仪恭恭敬敬冲他行了个礼。眼皮子一跳,曹甫问道:“你做什么?”

    “此礼还请府尹大人照拂我的父亲。”

    曹甫转身拂茶:“同袍一场,理应的事。”

    柳静姝等两人交谈完,便推开了门。下一秒,曹荀蹦跳出现在了门口。柳静姝余光看见曹甫的脸一沉,像是烦极了曹荀这个儿子。

    就听曹荀开口:“欸,将军,亲卫队我给你带来了,允我两天假呗?”

    沈牧仪挑眉道:“在这门口,我可做不了主。”

    门内曹甫沉声怒吼:“曹荀!给老子滚回你该待的地儿去!”

    他撇嘴:“好吧好吧,待两天就嫌我烦了,亲生的就这待遇,真是令人伤心。”

    磐石关一别后,曹荀就与他们断了联系,这会儿在遥安见着,倒也还有许多话讲。三人就这么朝大门走去。

    而柳静姝身后,程轶纠结良久,终于开口叫了一声:“柳姑娘请留步!”

    柳静姝疑惑回头,连带着沈牧仪和曹荀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程轶。”

    只见程轶从袖中掏出了两张字条,递到了柳静姝跟前。他道:“不好意思,虽然这样却有冒昧,但是我还是需要将这两张字条交到柳姑娘手里。”

    “这是叶慧托我转交给柳姑娘的东西。”

    柳静姝接过字条,打了开来。

    上面写着:

    “柳静姝,你可真不讲义气!连离开都不同我讲一声,不过,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大手一挥,原谅你啦!下次可不许再托人同我讲什么‘山水有相逢’了,一入尘世万千,多少人都当有缘再会,但此便是今生永别呢?

    不过,算啦,我托程轶大老远带给你的,可不想是这样多愁善感的话。我告诉你啊,惊朝阁如今真如名字一样了呢,红红火火的。

    听闻你后来去了槿国,怎么样?那里的秋景可好看?哎,我每天忙忙碌碌的,却从未想过出个远门看看外边儿的景色,这点我可不及你。

    如今你是随沈将军回遥安了吗?算算到遥安的日子,应该已经入冬了吧?那就是说你收到我的信后,已经是冬天啦?

    冬后不久就是春,我送你件东西吧,第二张字条是笑春风的配方哦,你可以试着做做看,说不定会做出与磐石关不一样的口感呢。

    柳静姝,我们有缘再见!”

    柳静姝心绪万千,这已然称不上是一张字条,明明是一封信。她遵着疏门烟客的教导行事,多将人当成萍水相逢。

    而无论是两年前漳阳的江挽楼,还是这一年磐石关的叶慧,她都不可思议地看见了浮萍重情。

    将信置于下,她打开了笑春风的配方。

    脑中忽然蹿过什么,柳静姝猛地回头,对沈牧仪道:“我想起来了,桓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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