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将行【飒箭横】
祁连山上有座茅舍，那是我住的地方，他们叫我箭叟。曾经先王在的时候，我是威武将军的副手，一起抵抗过南国的军队。人到中年，人就乏了，也厌倦了打打杀杀。这辈子我无儿无女，没有徒弟，所幸遇到一个混小子，我救了他，他拜我为师。
他从来不告诉我他的身世，而我每每为了一些我想了解的事情被他弄得脸红脖子粗，他什么也不说，包括他的名字。这时候的他俨然没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对我诸多隐瞒。所以我叫他混小子！后来，我给他起了个名字：飒箭横。
我希望他成为婉月最了不起的弓箭手，他果然不负所望，箭术一日比一日精进。
飒箭横是一个很痛快的人，他的箭比风还快，比刀还利，这点很像年轻时的我。难怪当今的公主也会为他的风仪所醉。说起这位公主，嘿嘿，她也是个有趣的人哪！
像我这种性格刚直脾气古怪的老头向来很难亲近，她却带着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来讨好我，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那些小孩子的东西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厌烦地说要赶她走，她竟能殷勤地笑着，不被我的威严逼退，道：“你不收我为徒，我是不会走的！”
“若真有诚意，就不会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吗？”那是第五天，我有些松口了。
她很聪明，很快地跑出去，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差人送了五坛美酒过来。我正式的收她为徒，问道：“月牙儿，你觉得你能学到他的几成？”我扬手指着练箭的飒箭横。
她看着他，认真地答：“事在人为！”
越单纯的人越直接，起初月牙儿学箭，或许动机不纯，是为了我的混蛋徒弟，可她接触到弓箭后，所表现的热情却是出于真正的喜欢，在领悟中，她获得了许多的乐趣。
我是孤星入命的人，没想到晚年会有两个徒弟陪在身边，他们对箭术超群的理解，常常让我惊讶，我亦觉得，他们很般配。
夜里，深山上很寂静，飒箭横生了堆火坐在院子里削着箭杆，我抡着酒壶出来，坐到他身边。“喝一口，暖暖身子！”我把酒壶递给他，他没有拒绝，放下匕首接了过去。
“公主她……很喜欢你！”我说道，他一口酒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我没料到冷漠的他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呵斥道：“这么激动做什么？白糟了我这口好酒！”
他面红耳赤的把酒壶还给我，又拿起匕首来削他的箭杆。
“混小子，别告诉师父，你一直不知道她喜欢你？”
他沉默着，看似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哎呀，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归要情情爱爱一回的，别像师父，老了落下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
我扫了他一眼，他还是沉默着，金口难开，我自嘲道：“想有个说话的伴儿真难。”我喝了一口酒，望着天上的星星，思忖着，这或许是上天对我惩罚。
年少的自己，曾有过一个令我喜欢的女子，可是那时想着奋发图强，一心追随将军在外打拼。等我回到故乡的时候，那个女子做了别人的新娘子。
往事不堪回首，我转过脸，问道：“小子，会不会一辈子陪着师父？”
他削着手中的箭杆，良久抬起头，看着我：“等我把‘乱射’练好了，我会离开师父。”
他昔日眼中的忧郁今在月光下明亮起来，我笑了笑，听到这样的话，竟然有些不舍。“要走就走吧，出去也好，见见世面，现在的王城是不行了！”
他点点头，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着。
我本想问一问，他打算去哪儿，是不是要跟月牙儿在一起，或者是带她离开。不过我没有问，因为我害怕被拒绝，这个混小子拒绝我太多次了，我想这一次，我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总之他做事很干脆，尤其在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之后，就一定会一颗心的朝着那个目标前进。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上，许多人不知道自己要坚持什么，抑或者坚持着许多东西，而飒箭横在我眼里，许多年中，他唯一坚持的事情只有练箭。即使现在还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走？”我发现他的乱射练得不错了。
他答道：“将行！”
我想起来一件事：“明天是月牙儿的生日，你会送她礼物吗？”
他抿着唇，点了点头。
“明天是个机会，好好表现！”我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希望这两个年轻人能走在一起，他们都很单纯，也够简单。这样的人在一起想必会很幸福的。
不过，我看走了眼。那天，露台坍塌，飒箭横虽说救了月牙儿的命，但他始终没向那个丫头告白。而那个丫头在收到他的礼物之后十分高兴，差点儿没反过来向他告白了。
“你为什么不说……你喜欢她？”我倚在门上悠悠地喝酒，他在为我整理床铺。
“师父，可以睡了。”他从我身边经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站住。”我拖长声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师父有什么吩咐吗？”
我叹了一口气：“若是不喜欢她，也要跟她说清楚。”
他垂下眼，兀自呆愣了一会儿，便回房去了。
我想，这个孩子不是不喜欢月牙儿，或许有着自己的心事。是一些他不能抛开的事情。
“你为什么喜欢那个混小子啊？他有什么好？”休息的时候我问月牙儿。
她的脸霎时红了，“师、师父，你瞎说什么啊！”
“随便问问。”我抡着酒壶，准备离开，她突然问道：“箭哥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能说什么啊……”我感慨着离开。我只知道，自己最遗憾的，是年轻的时候，该说的话都没有说。
偶然的一天，我起得很早，去林子里散步时无意听到了飒箭横的话，他指天发誓说：“将来我必定要手刃仇人！我有此心，天神鉴之！”
那一天我突然叹息，我宁愿从没有教过他箭术，因为他坚持的不是练箭，而是仇恨。
……
许多的事情都是我们一厢情愿。我教他练箭，他未必会让我的箭术永生；他想报仇，未必就能得偿所愿；公主喜欢他，未必能得到他的爱……
这个冬季，时间漫长，坡上的梅花开得很灿烂，却没见月牙儿来过了。所以我的酒很快便喝完了。
“去买酒！”我把一个空酒壶丢进飒箭横怀里，他放下弓，转身便去了。这个小子唯一的优点就是尊敬师长，将我原本“邋遢”的生活，提升到了“不修边幅”。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做到井井有条！
从山下回来的他，却是一脸的沮丧。
“遇到哪路瘟神了，干嘛哭丧着脸？”
我问他，他不答，拿起弓继续练箭。可是他的箭没有刚才那么快了，他开始失准。我很诧异。因为他犹豫了。
曾经飒箭横练箭，或者做什么事，都不会犹豫，一向果断、干脆，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可以不惜任何代价，但是今日，我不知是什么事让他犹豫了，但那件事一定很严重。
他就这样一个人射了一下午的箭。但最终都没有找回以前伶俐的感觉。
“小子，你退步了！”我走到他身后，说了一句。
他慢慢放下弓，良久道：“师父，公主不会来了。”
“你在等她吗？”我好奇的问。他也会等她么？
飒箭横的唇角动了一下，转身对我说：“我在山下听到的消息，公主要嫁到上邪去了，是王上的旨意。”
“希望她幸福吧……”我轻轻叹息，慢慢走回屋里。
我的情绪复杂，不光是担心月牙儿未卜的前途，也是隐隐感受到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厄运即将接踵而至。在交战的年代，卿乐王的反应是逃避和退缩。那么人民还有什么仰仗呢？
夜无眠，静相思，泪满面，晨露深。
飒箭横没有睡。
他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似乎在和它说话。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知道长久以来你都在等我，现在我依然能听到你在呼喊我的名字。或许，你想我带你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真切的怀念你在这里的日子，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公主，若是你以后不幸福，就请上天诅咒我这个没有责任去承担爱情的人，诅咒我死在仇恨里，永生都不得解脱……”
“既然知道她的心，为什么不带她走？”我走到飒箭横面前，他抬起头来，第一次没有掩藏地说着内心的话：“我已经赌上自己的生命去做好另一件事了，其他的再也由不得我。我不能保证她的幸福，那些话又何必说出来。”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乱射已经练得很好了，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他垂下目光，用箭杆在地上划了两个字——“将行”。
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朝我的屋子走去。
将行而未行……
他选择的其实是爱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