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话的声音可以分辨出，这只山羊头并不是现实中的那位“Judas”。
莱兹撑着自己的腿蹲坐在迷宫边缘薄薄的一层玻璃围墙上，俯身审视着底下和现实中的布局别无二致的办公室。
莱兹被迫陷入梦境间隙的困境已经有很多年了。
梦境间隙可以查看的记忆全都是零零碎碎并不完整的切片，还会强迫观看者代入当事人的视角。
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在看一部第一人称视角的意识流电影，你只能从相当抽象的镜头画面中，自己提取出可供理解和分析的信息。
底下这座由玩家献祭出来的迷宫显然并不符合梦境间隙对于“记忆”的定义。
“你好，山羊。”莱兹主动对着底下加班的可怜员工打招呼。
山羊仰头，咩了一声：“你好，人。”
太棒了，居然还是个可以交流的NPC。
莱兹冷漠地哇哦了一声。
这游戏的bug都做到玩家梦境来了，真是太棒了呢。
山羊咧开自己的两瓣嘴，露出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是笑的表情：“你看上去真不像个人。”
是因为她金色的眼睛吗？莱兹琢磨了一下，推测这大概是一句夸赞。
“谢谢，但我觉得当人还挺好的。”莱兹礼貌回应一句，又主动抛出话题，“你是在加班吗？”
“刚刚听到你在说，你已经死了，可是死了为什么还会被留在这里加班呢？”
山羊缓慢地眨了眨那双横着瞳孔的眼睛，挤出两滴眼泪。
“唉，这都怪我，我就是做事太老实了。”
莱兹微妙地扬起了眉毛。
“不管什么事，交到我手上，立马就会被完成得又快又好。就因为这个，老板什么事都喜欢让我去干，哪怕我已经被繁重的工作压满了所有时间。”
山羊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因为我的任劳任怨，同事们也开始使唤我，他们一边嫉妒我的业绩，一边又渴望我的能力。”
“J，帮我做一下图表！J，帮我做一张宣传海报！甚至还有的说，J，帮我泡一杯咖啡！”
“老板的要求，同事们的使唤，繁重的工作，无休止的排斥和孤立……”
“这些我本都可以忍受！”
“我明明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事！”
山羊用两只前蹄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脸上的长毛都被它自己的泪水打湿了。
“可现在我在这里！”
“他们嫉妒我，孤立我，最后杀死了我。”
“我被永远困在了这座名为‘工作’的牢笼之中。”
山羊移开蹄子，双眸都被泪水浸透了。
它仰着头，望向莱兹，绝望地说：“我再也无法离开了。”
隔在山羊和莱兹之间的是数道来来往往由员工组成的人流，他们如同机械流水线那样运作着，对痛哭流涕的同事熟视无睹。
没有思想，不会说话，他们只是一个游戏副本里程序的影子。
在莱兹来到这里之前，山羊就是这座迷宫之中唯一仍在寻找出路的那条线。
莱兹一直沉默地等待着山羊说完。
她的表情说不上算不算怜悯，礼貌有余但并不多。
“你真是太可怜了。”莱兹微笑着叹息，“我是从外面来的，他们已经选了一个新的J来代替你。”
山羊看上去惊呆了，嘴巴下的那一缕胡子都在颤抖。
“代替我？新的J？”
“是不是很过分？完全抹消了你存在的证明。”莱兹摇摇头，表情看上去相当沉重，她从迷宫围墙上跳了下来，穿过人流走到山羊面前。
“这里有没有可以出去的路？哪怕是为了你的名字，我觉得我们也有必要争取探索一下……你在笑吗？”
山羊的嘴里抽着凉气，下颚的门牙控制不住地露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是啊……第一次有人这么为我着想，我太高兴了。”
“你高兴就好。”莱兹意味深长地说。
山羊原地踏着步子转了一圈，似乎在很焦急地思考着。
“如果说要有一个可以离开这里的路，那只有可能是那里了。”
莱兹配合地问：“哪里？”
“老板的办公室。”山羊咩了一声。
这里的老板办公室和现实中的位置一样，而且也是一直关着门，从来不见里面的人出来过。
“我从没进过这里。”
山羊掐着门把手，交代后事一样郑重地说：“我先打头进去，你跟在我身后，一有什么不对你就跑，不用管我。”
莱兹懒洋洋地附和：“你真体贴。”
门被山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里面出乎意料的安静。
没有人在里面，只有一张长长的餐桌，桌子上摆满了咖啡和肉饼，围绕着桌子一共放着13把椅子。
13把椅子。
除去莱兹，这个数字其实正对得上现实中公司的人数。
山羊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好奇的样子看上去也是第一次进到这间独属于老板的办公室。
13把椅子，莱兹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
这个暗示不能够更明显了，就是和员工守则、电梯楼层、员工英文名等等元素一样，是副本中用来给玩家提供通关线索的。
看来这里的确还在副本之中，而不是独立于游戏之外的“梦境间隙”。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看不到直播间。
也不知道外面直播间的视角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些食物看上去很丰盛。”山羊向前走了几步，盯着桌子上的咖啡渴望地说。
莱兹紧随其后，前脚才进，后脚就顺手把门给扣上了，闻言转头看了看餐桌，笑了：“是挺丰盛的。”
餐桌、椅子和餐具都是配套的，只有上面摆放的吃食和这精美的家具格格不入。
红酒杯装满了咖啡，金丝雕花的餐盘装着油乎乎的肉饼，颇有一种古典音乐杂糅了山歌的美。
“不尝尝吗？你好像很饿。”莱兹见山羊已经蹭到了桌边，于是自己也跟着走了过去，桌子上的食物太多了，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咖啡和肉饼给她的感觉还是和之前一样，看起来闻起来都是正常的，一凑近就会有想吐的生理反应。
看看这相当经典的场景，最后的晚餐。
神话故事中，Judas背叛了自己的主人，背弃了自己所信仰的神明，只是30块钱就把耶稣出卖给了别人。
针对这位神的人子审判前的最后一夜，耶稣同他的12位门徒包括“Judas”，共享了这最后一次晚餐，所以桌子前摆放着13把椅子。
有许多艺术家都有创作过“最后的晚餐”这一经典场景，将耶稣宣告“你们之中有一人背叛了我”后，12位门徒或震惊或愤怒或紧张的神色描绘得栩栩如生。
这样一个场景，除了用来提示玩家“Judas”有问题，也暗示了桌子上食物的真实面目。
莱兹已经大概猜到这些食物都是什么做的了，她心里有点作呕。
山羊端起一只装满了咖啡的酒杯，舌头反复舔舐着嘴唇，扭捏着说：“这不太好吧？”
“为什么不好？”莱兹撑着身体的手捏紧了刻着雕花十字架的椅背，眼睛笑眯眯的。
“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不是吗？”
山羊撅起嘴唇，正要凑到杯壁上，动作一下子就停了。
“什么最后的晚餐？”它看过来的眼神茫然又无辜，应该是真的没有听懂这个词。
“在出去之前，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听到这个回答，莱兹一下子就放松了，把椅子拖出餐桌，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山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杯，似乎很想先喝完这杯咖啡：“为什么我们不等离开了这里再深入交流呢？到时候有的是时间。”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完第四条规则又把它撕掉呢？”
莱兹丝毫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顺着自己的思路，直接打断了对方。
山羊看了莱兹一会，裂开了自己的两瓣嘴，它放下手里的酒杯，也拖出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你是第二个发现我的纸条的人。”山羊撕开嘴巴，发出咩咩的短促笑声，还是很像婴儿在哭。
莱兹哦了一声，很感兴趣地问：“第一个是？”
山羊说：“现在取代我的那个人。”
是343个玩家里消失的那个人吗？
莱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她在思考。
“能问出这个问题，看样子你也发现员工守则是我编出来的了。”山羊得意地问，“是不是很有趣？”
莱兹重复着它最后的话：“有趣？”
“不管是怎样无厘头的规定，只要是老板率先发话，员工就一定会无条件遵守。”
山羊反问：“这还不够有趣吗？”
“写下这些规则的那一天很普通。”
山羊摇头晃脑，嘴巴里念念有词。
“只是那天中午，我喝着咖啡，突然发现，为什么我就要一直忍受着这一切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无条件服从所有人呢？”
“我不想听从任何人的任何指示了，也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人的使唤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由我，来制定全新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