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同一片被黑暗笼罩的商场，但这一处角落却被一面巨大的电视墙占据了。
墙壁上不规则地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电视机，都是那种老旧、沉重的款式。
它们的外壳上沾满了尘埃，还带有岁月的痕迹，每一块屏幕上都显示着黑白的乱码花色，随着滋滋的电流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四个人的背影站在这些屏幕面前，花白的屏幕为他们的轮廓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一切都显得是那样渺小。
【嘶……第一次见这个场景，怪诡异的。】
“嚯，有点吓人啊。”起司踮着脚叉着腰望向电视墙。
何册娜把长刀暂时插在腰间，率先上前查看情况。
“我之前做过买电视机的支线任务，这些电视都是可以调台的。”
何册娜随便选了个就近的小电视机，试着按了下屏幕下的按键，毫无反应，屏幕上还是那些黑白点状的乱码。
莱兹的手臂还搭在宁宁的肩上，因为角度问题，她只能看到假人稀疏的发顶，和斑驳掉漆的耳后皮肤。
现在他们的身边没有再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假人模特了，但宁宁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也不知道只要她有异动，仅仅只要一秒，身后的人就能拧断她脆弱的脖颈。
“现在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宁宁的眼睛难得不受光的影响，自由地追随着自己想看的方向——
她在看何册娜检查电视机的按键能不能调台，也在看起司一个一个地拍打着屏幕，想要看看能不能有意外收获。
按起司的话说就是：万一有黑色胶状物偷偷藏在电视机里睡着了忘记出来呢？
“是和这面墙一样，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视机，所有人都围坐在屏幕前，期待着新的电视节目吗？”
宁宁的眼睛很大，黑色的眼珠子被闪烁的电视机屏幕打上了亮闪闪的高光。
【啊？】
【……？】
“为什么问这个，你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莱兹挑了挑眉。
“我们当然也会好奇外面世界的变化呀。”
宁宁说。
莱兹笑了一下：“我倒是挺好奇百货大楼的变化。”
宁宁顿了一下：“什么？”
“百货大楼作为影片中展现繁华的主体，镜头中出现的商品当然都得是全新的、当下流行的。”
莱兹拍了拍宁宁的肩膀，指着电视墙说：“可这些电视机，一看就是已经使用了很久，不是积灰就是破损。”
“恐怕它们本来并不是百货大楼的产物吧？”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电视机的电源是单独供应并且不会被黑暗吞噬了，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百货大楼这个副本的东西。
宁宁双手背在身后，她望着这面墙。
“是的，一开始的百货大楼……不是这样的。”
“我们就像一个垃圾中转站，”宁宁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什么东西都会丢给百货大楼，皮球、玩偶、游戏机……还要求我们必须售卖出去。”
“我们只能把四楼单独收拾出来，用来放置那些‘道具’。”
“四楼不是玩具区吗？”起司纳闷地嘀嘀咕咕。
“四楼的游戏规则和支线任务确实和其它楼层不太一样，”何册娜一边摸着按钮一边小声对他说，“四楼会强制要求玩家要购买至少一件商品并结账，出副本才能结算到奖励。”
“有人要求你们这样做？”莱兹皱眉，她想到一个人。
或者说，不是人。
是个傻逼。
宁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了看电视墙。
懂了，所以就是有这么个不要脸的家伙，把人家好端端的纪念录影带当成了垃圾中转站，丢完垃圾还不够，还要放一排不明所以的电视机。
不知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黑暗”沿着电视机的线路，穿过屏幕，占领了百货大楼。
这几乎毁掉了这个副本。
“我不太清楚，其实对于我们的年代来说，电视机是奢侈品。”
宁宁有些憧憬地说：“这么多的电视机，而且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款式……在你们的现在，也有这样的电视机吗？可以看很多个电视节目的那种？”
莱兹莫名感觉自己像是被谁用小刀浅浅地戳了一下一样，不疼不痒，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形容不太上来。
莱兹松开了身前人的肩膀，抱着手臂懒散地靠在墙边，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笨重的电视机了，都是一个半透明的光屏，随身携带，轻松便捷。”
“节目也很多，大家都是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而且热衷于在网络上吵架，总之就是很热闹。”
莱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被自己扔到身侧的弹幕屏。
【诶嘿，在说我们吗？】
“网络是什么？”宁宁困惑地问。
“一个新的现实。”莱兹说，“一个随时都会破碎，但也随时可以再重新拼起来的现实。”
“为什么会碎？”宁宁转过身，仰头看着莱兹，很认真地问，“是因为大家吵架引发了战争吗？战争毁掉了‘网络’？”
宁宁的左半边脸掉了很大一块白漆，连着眼皮一起脱落的，看着让人有些头皮发麻，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纯真的眼神。
起司听了，忍不住挠了挠头，转身试图插入聊天：“呃，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就是一个娱乐性质的东西啦。”
莱兹笑了一下，很慢，很嘲讽。
“是吗？”她的脸色晦暗不明。
莱兹把直播间屏幕重新划回了眼前，弹幕仍在干架，还欢快地翻了页。
【我总觉得这几句剧情台词怪怪的，是我的错觉吗？游戏官方应该不是在内涵我们吧？】
【真要论内涵，不应该也是主播先提到了“网络”吗？那应该骂主播啊，关NPC啥事？】
【可是这个NPC说什么“所有人都围在屏幕前期待着节目”之类的，我感觉就是文案在暗戳戳地阴阳我们。】
【反正我已经录下来了，等这个副本结束，我就带上何册娜的恶心事一起举报给官方。】
【元白家的傻逼又在发癫，滚啊！】
嗯，没错，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味儿。
莱兹淡定地又给弹幕屏划走了，现在暂时还是安静一点吧，这帮妖魔鬼怪多看一眼都觉得闹心。
宁宁沉默地望着莱兹，看了很久。
她轻声说：“战争是不好的。”
莱兹怔了一下，勾了下嘴角，她笑的幅度很小。
莱兹也轻声回应：“当然。”
何册娜偷偷回头瞥了一眼，有点抓心挠肺地想：继续问啊，看看能不能问出隐藏剧情。
她也很想问，但貌似这个NPC只会正面回应莱兹的问题，可恶……
莱兹还真如何册娜心里所想，问出了那个她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百货大楼之所以被拍成影片记录下来，是不是因为外面已经……”莱兹轻轻吸了一口气，“已经被战争摧毁了？”
宁宁不吭声了，她看了莱兹一眼，转过身，继续看着何册娜检查电视机。
NPC这样反复提及“战争”这个词，但别人去问，她又不愿意说，就说明她的心里是相当在意这件事的。
莱兹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哪有这么问问题的，就算这个推测方向是对的，至少说话也要委婉一些吧？】
起司也使劲给莱兹使眼色，尴尬地哈哈一笑，试图缓和气氛：“那什么，她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宁宁突然说。
起司被这简单的两个字打断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了看宁宁，又看了看莱兹。
何册娜心里也是一惊，停下来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莱兹和假人NPC。
之前自己问的时候这个NPC怎么就装作没听见一样，连句“是的”都不愿意说？
何册娜有点郁闷。
“是的。”
宁宁面对着电视墙，大大小小的屏幕都被花白色的乱码填满了，电视机的光打在了她的脸上，不均匀的阴影分布在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百货大楼外面的世界已经被炮火和战争所占领了……就像现在的这场黑暗一样，它们肆无忌惮，席卷一切。”
“所以你们拍摄百货大楼的宣传片，是想告知其他正在逃难的人，这里是个安全点……或者庇护所？”何册娜提出疑问。
宁宁轻轻点了点头。
“从这个影片完成的那一刻起，这盘记录着短暂且珍贵记忆的磁盘就被独立出来了。”
宁宁仰起脸，遥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但她仿佛能透过遥远的时空，和过去的自己对上视线。
“录像带中的我们，突然拥有了生命。”
“但你们不是那个时候就能自我行动的。”莱兹懒洋洋地说。
宁宁收回看向黑暗中的视线，转投向角落里靠着墙，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精神的莱兹……当然，她一直都是这个没什么精神和兴致的模样。
“是的呀，”宁宁的语气中饱含着莱兹听了都有些头皮发麻的爱意，“是因为你来了。”
“是你，你亲手烧断了我们的枷锁。”
莱兹摸摸差点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有些抗拒地说：“这是火的功劳，谁来都一样，只要有火。”
宁宁笑了，她说：“不一样的。”
但她没有说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话头一转，说起了自己的感受。
“我们被磁盘困在录像机中的那段时光，其实也并没有多么痛苦，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只是被磁带缠绕的提线木偶吧……但那终归是段值得珍藏的回忆。”
“平静，美好，一无所知。”
莱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微妙了起来。
“直到黑暗领主降临了，祂收走了光明，跟随其后的黑暗为我们赐福，我们终于意识到——”
“原来天是会黑的，我们是可以休息的。”
宁宁把两只小手放在身前，虔诚地说。
“因为百货大楼需要一直播放磁带，所以灯也一直亮着？那还蛮辛苦的。”
起司同情地说，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何册娜突然把手重新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NPC怪文艺的。】
【有点没看懂。】
【我还是觉得这个剧情是在隐喻什么（戴眼镜】
【行行好，隐喻怪回论坛看玩家们扒剧情别来直播间发癫好不好？我只是来找乐子的。】
【主播还不开大吗？你再不开大我总感觉这个NPC就要开大了。】
莱兹叹了口气，从衣服口袋里捏住装着火焰的瓶子，往上一抛又接住，里面的火焰晕晕乎乎地贴着玻璃滑到了瓶底。
莱兹懒散地站直，一个大跨步加一个转身，就来到了深深望着黑暗的女孩面前，半弯下腰，举着瓶子在她双目无神的眼前晃了晃。
宁宁的眼珠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莱兹。
“还记得这个吗？火焰，能源。”莱兹捏着瓶口，把瓶子几乎要贴到女孩的眼睛上，“能够支撑你们一个月的光的需求。”
宁宁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莱兹是在说什么，迟疑地说：“啊……”
“我们的交易应该要结束了。”莱兹的金色眼睛也被不停跃动的火苗擦得有些反光，“按照之前所说的，这个我会送给你。”
“结束了？结束了吗，啥时候，我怎么不知……唔唔。”
何册娜毫不客气地用刀背让起司闭了嘴。
宁宁盯着瓶子里的火一直看一直看，她的黑色眼睛也被火焰点亮了。
女孩双手接过瓶子，认真地凝视着莱兹的脸，像是要彻底记住她的样子，把她身形的一笔一划都篆刻在眼中。
“这是战争的火焰，”宁宁的声音又慢又轻，依旧和之前一样平静，但没有什么活力，“我们不会使用它的。”
地狱的火焰，说它是“战争的火”，倒也合理。
莱兹扬起了左边的眉尾。
“你是不一样的。”
宁宁凝望着莱兹的脸：“因为你是自由的。”
莱兹怔愣住了，她还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忘了动。
“你没有被线缠绕，你是唯一自由的。”
宁宁很慢很慢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们向往自由，所以当你来了，我们就一定会爱你。”
“什么……”
莱兹的疑问才刚冒出了个头，就听见起司一惊一乍的声音：“有个电视跳台了！？”
何册娜的脸色一变，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边的一个电视机的屏幕闪烁了一下，电流声一闪而过，黑白花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童稚趣味的动画节目。
何册娜记得很清楚，她本来是马上要检查到这台电视机的……但是那个时候，宁宁突然回答了莱兹的问题，她的注意力被直接转走了。
“小鸭子，游啊游，咿呀咿呀哟……”
电视机配合着幼儿节目的画面，开始播放小孩子稚嫩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这什么、我感觉——”
何册娜吃力地按着头，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影、地板、电视机，全都糊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
起司直接晕头转向地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哀嚎：“等等等下，别转啊我晕海盗船！”
莱兹倒是没有太大的不适，只感觉突然有一股吸力从那个方向拼命拉扯着她的身体。
虽然根本拉不动，但执着的精神值得鼓励。
莱兹垂眸，面前的女孩因为脸上的白漆左缺一块右缺一块，皮肤看上去斑驳可怖，但她毫不在意，抱着怀里的小瓶子，火光温暖了她冰冷僵硬的轮廓。
“你知道吗？”宁宁像说悄悄话一样，“你们也都和我们一样，在电视机里，在屏幕上，被很多很多围在一起的人看节目哦。”
莱兹没有回应她。
宁宁仔细看了看莱兹的脸，没有得到反应的回馈，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突然，她上前一步，抱住了莱兹的脖子。
“愿你们插上自由的翅膀。”
宁宁抱住莱兹弯下的脖颈亲了一口脸颊。
“愿你们像蝴蝶一样，挣脱束缚，飞向高空。”
【正在退出当前副本……】
【副本清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