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谢云华自称愚蠢但不是真的蠢物。

    贺御史将她培养得很好,若为男儿定有一番大作为。贺夫人自然也不落下风,她出身不高,生性好强,一心想让贺家成为皇亲国戚。

    可大公子浪荡,二公子闲散,小公子还年幼,能指望得上的只有一个贺月灵。

    真正的贺家大小姐厌恶京都尔虞我诈的生活,带了贴身侍女、侍卫出京远游,一年才回来一次。

    谢云华有着与贺月灵别无二致的脸。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身量,同样的神态,同样的伤痕。

    甚至开口说话的语气、停顿、咬字,都一模一样。

    她是捡来的赝品,一个影子,一个随时准备牺牲的冒牌货,所以要学很多很多东西。

    其中就有如何让男人为之倾倒。

    她在东宫喝酒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可能的结局,不知道的是,受赠的人是怀王。

    贺家与怀王其实有些渊源,贺月灵祖父为救先帝而死,先帝许了个诺。

    贺月灵五岁时夫人带她进宫赴宴,今上又提起了当年的那个诺言,于是给贺月灵和怀王定了亲事。

    怀王是今上的手足兄弟,皇子公主见了也得唤一声皇叔,算是给足了贺家面子。

    本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彼时尚且年幼的怀王患了眼疾,没多久就彻底瞎了。

    贺夫人想尽法子给贺月灵退婚,转而投向太子。

    如今怀王已然得罪,太子也没捞着,贺家先倒了。

    谢云华在意识不大清明的时候首要考虑的还是贺家。

    贺家于她有养育之恩,她不能不报。

    “救救贺家……”

    霍延章的华服已经被她扯得不成样了,她的声音破碎,任谁听了都难经受,更何况,他本就居心不良。

    “真想救贺家?”

    “想。”

    “即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是,心甘情愿……”

    红烛泣泪,罗帐低垂,青丝羁缠,哽咽无声。

    谢云华醒来望着帐顶失神,直至霍延章从宫中回府过来瞧了她一眼,再当着谢云华的面换完衣,她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模样。

    霍延章有些后悔。

    后悔早上醒来没有问问她昨日说的话算不算数。

    “王爷昨日说的话,算不算数?”

    霍延章微怔,旋即笑开了,“便是不做数,你又能如何?”

    他坐到床边,抚上她苍白的面庞,“云华,人心险恶,你怎就没防着点呢。”

    谢云华这才回过头,直愣愣瞧了霍延章许久,方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蠢笨之人朽木难雕。”

    “你笑什么?我作践了你,你不想杀了我吗?”

    “云华而今已是怀王府的贱婢,仆弑主,判斩刑。奴弑君,夷三族。”

    她还记得昨夜说过的话,霍延章很是高兴,口中却道:“你没有三族。”

    现在有了,他想。

    “王爷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不识抬举,虽是逾矩之言,可我还是想问问——”

    “贺家流放改判驱逐出京,三代不得为官。”

    “何时出京?”

    “七日之后,不过你不能去送行。”

    谢云华随后又笑了,“我是贺家卖身求荣的罪人,自然不能去送行,多谢王爷为我考量。”

    霍延章觉得他高估了谢云华,他以为她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没成想竟把人逼成了这样。

    这哪里是谢云华,分明是……死了的贺月灵。

    “起来,吃饭。”

    被下不着寸缕,纵然昨夜荒唐,她还是有羞耻心的。

    “出去。”

    霍延章老老实实出去了。

    王府侍卫尹参上前道:“主子,该出发了。”

    七日前回京,如今又要走,皇帝见不得他在京里,也见不得他不在京里。

    早上刚给他派了个剿匪的差事,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走吧。”霍延章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大步迈出。

    谢云华在屋里听到了,她迅速穿戴整齐,找到王府总管,总管让她先吃饭,然后给了一堆的活。

    扫洒院落、刺绣女工、修剪园林,她确实没什么时间去哭诉那个可耻的夜晚。

    甚至无法打听到墙外的消息。

    第四日总管让她去藏书楼打扫,藏书积灰太多,她收拾了两天堪堪完成三成。

    依旧没忘贺家人要离京。

    真正到了那一日始终心绪难宁,不论从前种种如何,贺家给过她十年的亲情。

    她又要一个人了。

    不被需要,不被挂念,像个游魂飘荡着,直到该死的时候死去,若有好心人收捡她的尸骨埋一埋,她便在夜里为那人指路。

    手中的书正擦到《诗经》,她随手翻了一页,上面写“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尝”,上面还写“悠悠苍天,曷其有常”。①

    她不会向天呐喊“曷其有常”,她不会臣服于无妄的苍天。

    她绝不屈服,于这无常。

    “何总管,奴婢请假半日出府。”

    “不行,王爷吩咐今日不可出去。”

    “我会回来。”

    “请姑娘体谅。”

    何斋从来都唤她“姑娘”,这大概是跟霍延章睡了一觉的“优待”。

    谢云华极轻极淡地笑着,“王爷在隐瞒些什么?贺家灭门了吗?”

    何斋大惊,“怎么……可能?”

    “那你怕什么?”

    “主子命不可违。”

    “何总管为人子定然也有父母亲人,若是知道此生不能再相见,你会怎么做呢?奴婢有千言万语不能道出,将是一生的心结。”

    “何总管,七日前进府的时候我没有料到有今日,没能跟他们好好道别。您拦我,便是杀我。”

    何斋不敢放谢云华出去,她出去了一定不会回来,到时候王爷找他要人,他上哪儿找去。

    “姑娘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给贺夫人徒添几分愁罢了。”

    谢云华施礼回到藏书楼,何斋以为她认了于是去忙活旁的,谢云华转头扛着藏书楼的木梯上了房顶。

    她站在怀王府最高处,前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道隐在其间,往来人熙熙攘攘,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似乎能听到交谈。

    谢云华盯着贺府看,隐约能看到她在府里的院落,如果出府会从西北门走,然后经过荣正大街、雨花巷、板霜桥,之后从永兴门出。

    专门跟着谢云华的护卫吓死了,就一会儿没看着人就出了事。何总管在下面喊话,又怕她惊着一不小心掉下来。

    “月姑娘,你……何至于此啊。”

    谢云华没有要拿自己命开玩笑的意思,她站得很稳,绝不会不小心摔下去。

    “何总管,您不让我出去,我偷会儿懒看看家行吗?”

    “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带下来!”何斋吩咐护卫。

    谢云华看了看堪堪能立住一人的瓦脊,忙道:“别上来,挤不下了,真的。”

    然后她看到贺府的西北门似乎停了一辆马车。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里,护卫得了何斋的令三四个齐齐蹬上去,两人在楼下接应,两人飞身上楼,拽了谢云华的腰,轻轻一带就拽了下去。

    出京用不了太长时间,更何况他们还有马车,谢云华被关回屋子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与她同住一屋的下人看到谢云华满胳膊的血忙去呼唤总管。

    谢云华无奈苦笑:“我说过啊,您拦我便是杀我。我不能带着遗憾去活,更何况我看重他们,不正好成为王爷拿捏我的把柄吗?”

    “您拦一次,拦不住第二次,即便日日守着,我也有上百种方法折腾。王府事务繁重,您不能总是耗在我这里。”

    “何总管,我们各退一步,你派人跟着我,我就远远地看一眼,绝不搭话,如何?”

    谢云华说得不无道理,即便是王爷亲自守着她想折腾也是拦不住的。

    何斋点了四个人跟着她,并告诉她现在已经走到板霜桥了。

    谢云华遮了面骑马追赶,然后弃马步行,一路跟到永兴门。

    她多么希望马车能停一停啊,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而车夫却是安平侯世子秦松陌。

    随后从车里走出贺夫人、秋嬷嬷、妾室涂氏、二小姐贺南雪。

    没有大公子、大公子的丫鬟,也没有二公子和小公子,更没有装疯的徐氏。

    这算什么?

    灭门,却没有完全灭?

    谢云华想要冲过去,很想,但她没有,只是隐在往来人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她感到眼睛烧得厉害。

    贺夫人抱着贺南雪四处张望了下,然后四人再上马车,秦松陌拱手作别,另有马夫蹬车赶路。

    直至那影子再也看不见,她胸中哽了一口气四处翻涌,那是从未有过的苦涩和疼痛。

    她怀着这样一股难以纾解的郁气回到了怀王府。

    五日后霍延章回京,复命后拒绝了旧友邀约直往府里赶,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以为跑了发了好一通的脾气,结果发现她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霍延章看到她现在眉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心情也跟着好。

    匆忙梳洗,换一身玄青常袍回来,斜斜歪在谢云华后面,靠着她的背。

    谢云华在誊写新的书签,她的字秀长有锋,像一把出鞘的剑,而原来书签上的字则苍劲圆润,像反复打磨过的玉石。

    霍延章随手抽出一张看了看,说:“鸿儒邓公没有教你字也要藏锋吗?不藏住的话会有很多人觊觎。”

    “你呢?你藏好了吗?”

    “你问的是我的字,还是我的心?”

    “字又如何,心又如何?”谢云华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的字藏得很好。”他拿过谢云华的笔,在书签上定定写下“望川群侠传”。

    一勾一画收放有度,透着一股谦和儒雅,像亭亭玉立的松,清爽自然。

    他将笔还给谢云华,等着她问下句,谢云华却没有问。

    霍延章厚着脸皮凑过去,“你怎不问问我心又如何?”

    谢云华顺着他的话问道:“心又如何?”

    霍延章答:“心也藏了,可是没藏好。”

    “藏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非分之想罢了。”

    霍延章拉着谢云华的手,想要亲近一番,谢云华冷淡地抽回去,逼问道:“我家四十七口人,为何只剩五口了?”

    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贺御史敢奏便该知道会有今日,以贺御史诛心之论,你贺家该满门抄斩,哪轮得到你来指责。”

    “陛下有废储的念头,父亲极力劝解,因而被陛下猜疑结党营私。父亲一生清正,以命申辩,最终血溅金銮。”

    谢云华猩红的眼里都是对父亲落得这种下场的不忿。

    “他死后陈相联合官员诬陷他贪赃受贿、买卖公田,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大理寺不查,户部不查,刑部不查,任由直臣枉死,这就是吏治,这就是朝堂吗!”

    “住口!”

    “我偏要说,”谢云华站起来,带起陈旧的尘灰,“陛下生性多疑却又惜名,我父亲规劝又有什么错?他大兴土木亏空国库难道不该说吗?他废弛政事,任由陈相、国舅、周尚书把持朝堂,这不该说吗?”

    “该不该说,轮不到你来说!谢云华,你胆敢再往下说一句——”

    “我怎样?是一刀杀了我,还是五马分尸——”

    声音被按在手心里,霍延章盯着她的眼,“你想找死我不拦你,但人总该有良心。”

    他慢慢松开手,谢云华低低地笑起来,“有良心的人都死了,没良心的人才会恬不知耻地活着跟恬不知耻的人虚与委蛇。”

    谢云华直勾勾看着霍延章的眼,一字一顿:“我不服。”

    霍延章挑眉,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原先我还担心你受不了侮辱会寻死,现在完全没有那种顾虑。”顿了片刻后,他嘲讽地笑道:“谢云华,你的少师回京了。”

    ①注: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引自《诗经·唐风·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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