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月初三,巳时初。

    怀王府迎来一位贵客。

    贵客进门直往正厅,高坐正座,随即呼喝:“把你们这儿姓贺的贱婢给本宫叫出来!”

    下人匆忙去报何总管,何总管正和账房盘点府里的杂账,听得来人是贞宜公主,慢悠悠张开老花眼,淡然道:“这种小事莫来扰我。”

    随即问账房:“方才我们算到何处了?”

    账房答:“算到光圣十四年七月,府里花了一千金买了个园子。”

    “哦,是,我们继续……”

    下人见总管不理,又忙去正厅伺候,那位姑奶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还是小心赔着笑罢。

    可不,姑奶奶已经开始摔杯了。

    他负责厅内的事务,姑奶奶又喊着叫着“姓贺的”,怀王府上下五十来口人,不就那一个姓贺的么。

    可姓贺的既不是主子,也不是下人。既不得王爷青睐,也没见王爷厌恶,这该如何是好。

    正思索着怎么把这茬祸事含糊过去,那厢已经有人领着那位“姓贺的”过来了。

    “你怎么真把她给带过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领人的那位白眼一翻斜睨着正座上的贵客,无可奈何道:“她不来座上的那位也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横竖兜着走,紧着她一个人折腾就是了,我胃口小,吃不得隔夜饭。”

    他一思索,是这个道理,于是趁贵客发怒前滚出正厅,守在厅外听命。

    顺带凑一耳朵听听二位如何交锋。

    谢云华俯身问礼:“贞宜公主安好。”

    “你给本宫跪下。”贞宜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连一寸目光都未曾放在谢云华身上。

    谢云华没有犹豫,跪得干净利落,再一叩首:“参见贞宜公主。”

    贞宜又磨着水润的蔻丹,昨日新做的式样,里头嵌了一瓣红色的小花,宫里刚研制出来,她头一个拿到。

    “再跪!”

    谢云华顿了顿,起身后再次伏跪,直挺挺地往下砸,没有丝毫迟疑。

    “再跪。”

    厅外下人顿觉不妙,忙从中斡旋:“殿下,可要用茶?”

    “让你们进来了吗,给本宫滚出去。”贞宜这才朝谢云华身上搭一眼,云淡风轻道:“跪。”

    总管何斋得到报信急急赶来,先瞧了瞧面无异色的谢云华,才向贞宜见礼:“殿下久不来府,一来便帮奴才管教人,奴才汗颜呐。”

    “这样的小事竟惊动了大总管,哎,你来了就一道看看吧。”

    何斋:“殿下,她——”

    “顺便帮我想个法子,看看怎么把硬骨头敲烂。”

    “殿下说笑了,怀王府的人个个都是硬骨头,敲烂了可不就站不起来了么。站不起来,怎么撑得住偌大的王府呢。”

    贞宜闻言不禁失笑,娇俏的声音和着西风一道吹进谢云华裂了缝的骨头里,在里面呼啸一阵后又归于平静。

    谢云华撑着身子,掌下大汗淋漓。

    她听得贞宜说“何斋你又同本宫说笑,这硬骨头也是个贱骨头,放在这儿指不定戳着谁,还是早早敲烂了扔出去的好,免得脏了王府的地界”。

    谢云华心下悠然一叹,便被何斋搀扶着站了起来。

    “殿下今日可有要事?”

    “别无要事就不能来了?”

    “那倒不是,奴才的意思是殿下若寻王爷说话,奴才好差人去问问何时能回。”

    “怎么?本宫逗弄一个贱婢,也值得你去请皇叔出面?”贞宜瞧着谢云华,嘴角微扬,“你说说,本宫可欺负了你?”

    谢云华垂眸,“殿下言重了。”

    “瞧你心疼的。”贞宜起身,抚着谢云华的脸庞,纤细的指在上面划出一道白印来,话却是对何斋说的,“本宫想吃雪山梅了。”

    何斋:“这就去买。”

    见谢云华始终一声不吭顿觉了然无趣,大袖一挥,“让她去,你陪本宫走走。”

    贞宜公主要的雪山梅开在义宁大街的西边,怀王府在义宁大街的东边,贞宜限时她半个时辰回来。

    谢云华拖着腿在人群里穿梭,感到一种隔世的安宁。

    往后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得到这样的安宁,她想到这里骤然觉察出自己的颓丧之气,瞬时挺直腰背提起一口气,不让沉郁的心绪摆布自己。

    到了蜜饯铺,原本跟在她后面的王府和贞宜公主的人不见了踪影。

    谢云华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店家,我要——”谢云华定定地瞧着缓缓抬起头的店家忽而语滞,两人四目相对,谢云华续上前话:“我要一包雪山梅。”

    “今日新到的雪山梅还没拿出来,姑娘可愿随我去后院挑一挑?”

    “甚好。”

    “姑娘里面请。”

    谢云华随那人进了后院的屋舍,“店家”将胡子一扯,脆生生的嗓音冒出来,“明若,你看我像不像胡掌柜?”

    明若是贺月灵的小字,她们从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都互称字。

    谢云华嘴角笑意越来越深,“不像胡掌柜,倒像胡掌柜的儿子,韶安,你可问过胡掌柜是否介意多一个‘儿子’?”

    “我问过了,胡掌柜说,”洛其攸学着这间果铺主人的语气,捋一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洛三小姐,你想吃白食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再者你何时把上次欠的那二钱还了?”

    洛其攸拍桌而起:“你说胡掌柜怎能如此想我,我想与他攀亲的心真真的,他竟疑我至此。”

    “莫非你当真清白?”

    “自然清白,白得不能再白了,明若,你瞧我的脸白不白?”

    谢云华的视线在洛其攸脸上来回逡巡,继而给出她的答案,“白不白我不知道,厚是一定的。”

    “好你个贺明若——”洛其攸打量着谢云华,爆出一声大笑,“好一个铁骨铮铮的贺明若。”

    谢云华站在那里,就像一枝冬日的竹,纵然有些微的暗淡,纵然风催雪折,依然是一副傲然的闲姿,再不见丝毫的窘态。

    洛其攸心想,你看,这个人连落魄都不肯好好落魄,还有什么能够折断她的呢。

    洛其攸携着谢云华的手一同落座,谢云华的膝盖不好,坐下去时唉声不断。

    洛其攸当时便把前面的想法收了回来,这世上还是有东西能折断她的,比如这双饱受折磨的膝盖。

    “贞宜为难你了?”

    谢云华道:“贞宜公主为了让我出来见你费了许多心神。”

    “她是公报私仇。”

    洛其攸口中的“公报私仇”是一件很久远的旧事,她约莫记得那是个中秋夜。

    中秋夜宴,吃到一半太子唤她出去透气。

    彼时中天无月,星云隐遁,凉风如水,吹得人甚为熨帖。谢云华坐在桥柱子上,听着远处的丝竹声,丝竹演奏的正是她家乡的曲调,清致明快,透着一股淡淡的清愁。这愁并非来自于声乐,而是她自己的愁。

    他问太子演奏者为何人,太子答远远听着便好,何必去问谁控的弦呢?

    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在中秋宴上选这样一首曲子,太子并不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贺月灵,她不知道自己在何处暴露过喜好,这是很致命的。

    太子道上月你在文华阁握着一本琴谱,看的正是这首《秋水辞》。谢云华这才想起确有这么一回事,只是自己不通琴曲,只是随意拿了一本,随意翻开一页。

    太子问你不喜欢?她说喜欢,太子说你喜欢就好。

    他见她衣衫单薄,亲自回殿去取,她信步往前,在清净殿里撞上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贞宜。

    贞宜还没来得及说话,衣衫不整的侍卫暴起击杀谢云华,谢云华转头跳湖了。

    贞宜说他们是清白的,但没过多久那侍卫被秘密处死。

    贞宜为那侍卫恨着谢云华,很恨,在之后的太学求学生涯中,十之七八的苦都出自贞宜之手。

    但她想让谢云华为“泄密”付出代价是没办法的,谢云华有太多人庇护,她伤不到她的根本。

    洛其攸想去找药膏被谢云华拦住,“出来一次不易,莫为这事劳神。韶安,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洛其攸坐下去后,稍顿了片刻,然后道:“我好几次去王府寻你都被拒绝入内,只好托贞宜公主替我约你。明若,我一直想看看你,只有亲眼见着我才放心。”

    “你是不是想问问有什么能帮我的?”

    “正是。”洛其攸伸了脖子过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只管吩咐,你家那种情况我眼睁睁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心中已然十分懊恼,我不能再看你落到那样——那样的境地。”

    “我正有一事请你帮忙,请你每日于申时带着熙和去一趟隆兴门。”

    “熙和?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洛其攸自觉话题拉远,忙道:“然后呢?”

    “然后进去逛半个时辰,连逛七日。”

    洛其攸知道谢云华这么做定有她的考量,于是不再发问,“你放心,这件小事我能办好。”

    差不多该到时间了,谢云华起身,想了又想,还是问道:“韶安,先生回京了?”

    “是,陛下要修史,请他回来主持大局,所以让他早早结束丁忧。”

    谢云华心底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那阴霾将她的胸腔塞得满满当当,片刻喘息也不能。

    她扶着桌角站了些时,闭了闭眼方才对洛其攸说:“我苟活偷安,愧对先生教导,你若见了他就说……就说学生贺月灵已经死了。”

    “明若!”洛其攸不让谢云华说这些自侮的话,“这不是你的错,是怀王,是太子,是陈相,都是他们的错,逼得你如此……”

    谢云华摇头,惨然一笑,“我自甘堕落,原不该再连累你们这些旧交,可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她很努力地撑着自己,可“不甘心”三字一出似乎便再也站不住了。

    洛其攸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坚定地道:“明若,先生能懂,他不会埋怨你。”

    “我的确不会埋怨她。”帘子挑开,走来一个清癯儒雅的男子,他一步一步走到谢云华身前站定,淡了声道:“贺月灵,你说你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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