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洛老夫人亲自上温宅接洛其攸回府。

    起因是太学的一场以“孝道”为主题的常课,宋学士主讲,温少师副讲,学生引经据典各抒己见,热火朝天议了三天,光圣帝派人去问,多有赞赏,学生兴高采烈,写下千文百章。又以京中实事为例,提出见解和意见。

    文章首语:父母不仁,子女是否可以不义?父母不义,子女是否可以不孝?

    太常寺卿洛士宽看到文章处处能合上洛府的境况,便同刘氏一道请母亲出面接回洛其攸。

    刘氏为着洛其宛的胳膊恨毒了洛其攸,胳膊虽接了回来,但大不如以前灵活,每每入夜天凉疼得死去活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愣是憔悴得跟霜打的叶一般。

    洛其宛日日哭,夜夜哭,哭着要贺月灵和洛其攸死。

    “娘亲,一定要把洛其攸接回来,她在外面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娘,宛宛好疼啊……”

    “你放心,娘今天就是跪死了,也把洛其攸弄回来。”

    洛老夫人最是在乎自己和洛氏的颜面,旁的什么都不重要,现在洛家的事闹大了,整个帝京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她必须拿出姿态来。

    温宅里洛其攸捏着笔正专心致志写写画画,秦松陌和谢云华在外面说话。

    谢云华道:“洛府还是得回,她有未竟之事。”

    秦松陌接话:“宅府的事比朝堂上的事还复杂,回去了怕是更难捱。”

    “我带了个人,他与韶安同回洛府。”

    秦松陌指指石子路尽头抱剑的年轻人,“他?”

    “是。”

    秦松陌本想问问这年轻人是否有能力在危机时刻保全洛韶安,可人是谢云华带来的,他就没疑问了。

    “也好,我会安排人关注洛府。”

    枯叶飘转落下,谢云华伸手接过,仰头望乔木,从枝枝叶叶间看到了湛蓝的天。

    她想,若是往年逢此一景,该去烟州的云水小筑见一见邓公,替他把书晒好,今年怕是不能了。

    “空青,我想给邓公写封信,你能帮我以你的名义带给邓公吗?”

    贺家的事一直瞒着邓公,往年她都会去烟州拜见,今年若不去,还没有捎信怕是要被怀疑了。

    秦松陌答应下来,谢云华便进屋执笔,秦松陌没有跟进去,而是走向那个抱剑的年轻人。

    谢云华边写边对洛其攸说:“那日我在洛府外看到张琴岚了。”

    洛其攸笔一顿,“连他也知道了么。”

    “闻溪找到我时他在,霍长玄也在。”谢云华蘸了蘸墨,接着说:“张琴岚去户部了。”

    “真好,他终于能一展抱负了,但愿不负十年寒窗。”

    “张琴岚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谢云华只说了这一句没再说旁的,她知道洛其攸听得懂。

    洛其攸没说话,只是笔下收着尾,不多时完工,斜斜靠在身后的架子上,透过窗发了会儿呆,半响开口:“秦空青他不该来,我总怕牵累他。”

    谢云华埋首伏案,一笔一划稳稳当当,“从前的事抹了痕迹查不到他身上,往后我们只谈诗书,就像还在太学时那样。”

    “你早就有这种打算了?”

    “什么?”

    “把秦空青撇开。”

    “他身出显贵之家,荣华唾手可夺,如有机会便可鹏风万里,不能助他一二已经很惭愧了,更遑论困他于乱林。”笔端抵在下颚,谢云华思索须臾再次提笔,“韶安,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冷血。”

    “如果我不能理解你,又怎配做你的知己。”

    谢云华抬眸,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她们都要面对各自的苦难,那些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苦难都让她们变成现在的自己,而未来正在靠近。

    温宅门口动静不小,洛府的人、忠王府的人、太学的学生、绕道来看热闹的路人齐齐围聚。

    洛府好面子,半个多时辰了一句怨言都没有,至少表面功夫是做得足足的,个个伸着脖子巴巴地望终于把洛其攸望出来了。

    没成想洛其攸是被抱出来的,洛老夫人满腹心思无处用,可急坏了,只能揩揩眼泪,道一句“孩子啊,祖母来晚了”。

    洛其攸还记得幼时跟着兄长阿姐唤了老夫人一声“祖母”就挨了巴掌,她不懂明明都是孙儿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呢,后来母亲死了才知道老夫人是怎样恨着她,恨着母亲。

    谢云华把洛其攸放到马车上,闻溪没有跟回去,依然留在温宅,旷舒自然而然坐上车夫的位置,老夫人脸顿时黑了。

    “他是谁?”

    谢云华道:“贴身护卫。”

    “胡说,我们洛府的小姐清清白白什么时候有贴身护卫了?”

    “老夫人,你若不同意韶安就跟我走。”

    跟你走?哼,你一个伺候人的贱奴也配在我面前放肆。不过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洛其攸带回府,这关系到颜面,既然无人搭腔,戏也唱不起来索性作罢。

    马车到府门换软轿,再往内院是嬷嬷抱进去的,随手往床上一扔,装模作样揉捏膀子。

    嬷嬷看到抱剑的旷舒一脸嫌弃,当着洛其攸的面指桑骂槐起来,说洛其攸如何不检点,辱没门楣云云,旷舒拔剑,嬷嬷骤然收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院门一阖上,洛其攸立马弹起来,掀开铺的被面,下面全是尖石利刺。

    洛其攸浑身都疼,伏在桌上半天没缓过来。

    旷舒拿剑柄将被子戳开,好在没有别的什么,随手一薅准备放院里烧了,洛其攸忙拦下。

    “这是我最厚的被子了,没它夜里要冻死。”

    旷舒拽回来,往中庭一放,掏出火折子。

    洛其攸顿时色变:“冻死不是开玩笑的,我没钱买新的,你不要作孽。”

    火折子往被上一扔,刹那间就有浓浓黑烟。旷舒提着剑在院子里四处看,死老鼠、冬眠的蛇,埋在地里的金银珠宝,什么都有,旷舒一一扔出墙外,引起阵阵哀嚎,听墙角的跑不及都撞怀了。

    洛其攸撑着下巴默默看着这一切,似乎早已习惯。

    院子里清干净了再清屋子里的,什么诅咒人偶、公子衣物、香艳图册、反诗,不得不说是煞费苦心。

    旷舒洗了把脸,往桌前一坐,“去要被子,还有吃的喝的。”

    果然欺软怕硬是传统,管家看她眼神已经截然不同。

    可惜饭菜合心,杯盘有毒。

    旷舒筷子一放,冷声冷气:“再去要。”

    这回哪哪都没问题,菜里翻出几段虫子尸体。

    “再要。”

    洛其攸很想说他们可以自己动手做,但这位大爷不准,只好再跑一次厨房,这次从头盯到尾,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小动作。

    洛其攸倒是没什么问题,旷舒吃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匆匆往茅厕跑。洛其攸当下就摔了碗,欺负她便罢,欺负待她好的人她必不忍。

    旷舒神情些微复杂,而后将她拦回去。

    夜里厨房管事总听见哪儿有磨刀的声音,一开门什么都没有,再躺下磨刀声又响起来。

    管事吓得一夜未睡,早上顶着一双黑眼圈问同屋的人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都说没有,更慌了。

    洛其攸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旷舒正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包药。

    洛其攸好奇,问了两句,旷舒说止泻药,洛其攸更觉得对不住旷舒,于是忍痛拿出二钱银子,他帮的忙够多了,哪好意思要他倒贴钱。

    旷舒看了看,淡淡道:“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厢谢云华在怀王府跟何斋下棋,何斋连输五局,赔了一个月的月钱,谢云华笑着将筹码推回去,只留下一个铜板。

    何斋无儿无女吃住皆在王府,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输给谢云华心甘情愿,而且自己年长于她,怎生好意思昧下她赢来的钱,便又送还她,谢云华让他拿着这些给旷舒。

    “舒侍卫帮我的忙,无论如何都应感谢他,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不过送钱应该无错。可我现在没有钱,就当是何总管替我付的酬劳,日后我还总管,可好?”

    “月姑娘要愿意这么想也可以,这样一来你就欠了三人。”

    还有霍延章。

    谢云华道:“我一定会还。”

    “倒不如全还给王爷,我的月钱也是他给的,可是这个理?”

    “那不一样。”

    何斋笑笑,“月姑娘,旁观者清。你自己想想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什么?”

    谢云华不解,“总管何意?”

    何斋道:“王爷是不是没有同你提过,他在陛下面前说了纳你为妾,依礼你现在王爷的妾室。虽只是个妾室的名分,但王府没有别的主子,此后也不会有旁的主子,阖府上下已经通知过了,见姑娘如见王爷。”

    谢云华愣愣的,她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不知道前因后果。

    “为什么?”

    “姑娘敏慧,岂能不知‘为情所困’四字?”

    情?霍延章爱深情重,对的是那个天性洒脱干净纯粹的贺月灵,不是她谢云华。

    他唤了多少年的月灵又唤了多少年的云华她清清楚楚,她从始至终都没认错自己的身份。

    那日钱庄里假山前,他昏沉之际的喃语唤的是“贺月灵”,他说的是“贺月灵,我走不动了”。

    那夜偏房里矮床上,他拥着她,睡梦中撕扯她的衣衫,落下绵绵密密的吻,诉说求而不得的绮念,他脱口而出的是“月儿,我要你”,她还要假装不知情,任他无礼挑弄。

    她姓谢,名云华,没有家,甚至“谢云华”这个名字都是捡来的。

    她根本不姓谢。

    这些她要如何向人开口。

    霍延章总怨她不回应,她要怎样回应,难道她要说她生来就是卑贱至极的,是来还贺家养育之恩的,贺家倾颓,她以命相扶。如果霍延章希望自己爱她,她就爱他,如果霍延章什么时候厌了倦了,她就离开,是这样吗?

    那贺月灵呢?她该如何自处?这世上断没有吃了别人的饭还要抢人情的道理。总有一日她会回来,她要将名字、身份、朋友、故事统统还给她,到那时她可以是谢云华,也可以是沈回,甚至是什么旁的张、李,独独不是贺月灵。

    霍延章曾陷深渊,喜欢温暖和光,不是她这样比黑暗更暗的人。

    她才见过几年的阳光啊。

    谢云华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笑着,在交错纵横的棋盘中落下一子。

    这一局,她依旧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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