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墨蓝的天空宁静如水，耳边不时传来声声蛙鸣，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呆呆坐在坟前，落了些叶子的肩膀无力地塌下去，将脸埋入双膝，像是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像是被抽取了灵魂一般呆滞无神的眼睛。

    姜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他，却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幻境而已，苦笑一声，手停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缓缓握拳，收回身边。

    有人一屁股坐到小草身边，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草叶，托着脑袋，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小草终于开口，头也不抬，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些干涩。

    边上的人动作不变，懒洋洋开口：“你今天怎么不怕我了？”

    小草不应，他也不恼，又从头开始数星星。

    “是你做的吗？”小草突然开口。

    刚刚开始认真数星星的人又一次被打断，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又数了几个，却又实在被这闪烁的星星弄得眼花缭乱，也不勉强自己，托着脸的手一松，绕了一圈，伸个懒腰又搭在后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桂花树上，叼着草叶，若无其事道：“你说哪件事？”

    “他们说的乞丐，是你吧。”

    杨仁远把手从脑后收回来，放在胸前拍了拍，语气夸张，眼神却没有什么波动：“聪明，真是聪明！”

    “为什么？”小草道。

    “什么为什么？”杨仁远反问。

    “为什么要害金桂。”小草道，“我们不管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我什么时候害你们了？”杨仁远皱着眉头，明知故问。

    “不是你跟村长说吗，要用金桂的命去平息神仙怒火。”小草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睛眨了眨，一错不错地盯着杨仁远，想要一个答案。

    杨仁远轻笑一声，重新靠着胳膊躺回去：“这就是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

    “祭祀是我提的。”杨仁远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草叶，“但是我没说要你妹妹啊。”

    “我只不过是说需要桂花时节生的人而已。”杨仁远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桂花树，道，“难道你们这里符合条件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吗？再说了，我只不过是提了这个事情，信不信由他们，选谁也是由他们，我什么时候点名道姓说要你妹妹去死了？”

    “与其怪我，你还不如反思一下你自己，你说你那颗圣母心得罪了多少人？”杨仁远语重心长道。

    “本来这个事情应该是很难做决定的，乡里乡亲，多少都沾亲带故的，打着骨头连着筋，选谁去死都棘手得很呐，毕竟事情还没危急到必须撕破脸的程度，里子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幸好有你啊，救世主。”杨仁远道，“你品德那么高尚，那这为了大家好的事情，这个救世主不得是你来当吗，只不过可惜了，你这性别不行呐，当不上了，你妹妹倒是全都对上了。”

    “除了你们家，谁还有什么异议，不是你妹妹，就要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妹妹，谁会傻乎乎地出这个头？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大家都同意的，现成的靶子在，这个选择也太好做了。”

    “所以你看看，怎么能全怪我呢，大家都是凶手啊……包括你这个好哥哥。”

    “是这样吗？”小草道。

    余光看见小草缓缓站起来向自己走来，杨仁远也不在意，继续道：“是啊……”话音未落，他感觉到什么，弯起嘴角，看向腹部，只见小草双手颤抖握着一把刀，狠狠地捅向他，那刀被磨得极为锋利，在月光下刀刃泛着冷光，小草的眼神惊恐，强装镇定，只不过攥得苍白的手颤抖着出卖了他。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凶狠：“胡说八道，是你，都是你！你就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你妖言惑众，就算大家都不同意分粮救人，也不会让村子里的人去死，就算他们对我有再多不满，也不会要了金桂的命！”

    杨仁远拍了拍小草的手：“紧张什么？”

    听见杨仁远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小草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他的腹部，然而本来应该血流如注的地方却是干干净净的，小草不可置信地收回刀，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杨仁远那只是被划破了的衣服，衣服下面的皮肤没有任何伤口，眼神从恐惧变得茫然：“你不是人……”

    “是啊。”杨仁远坦然道。

    “你是妖怪！”小草手上的刀无力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妖怪？也许吧。”杨仁远伸了伸懒腰，“挺好的，这个世上，多少人活得像任人宰割的猪，像摇尾乞怜的狗，像街上给人取笑的畜生，像这像那，总之就是不像个人，我不过是变成了一个妖怪，比你们幸运多了。”

    “那牛鼻子老道说我命格特殊，天生就是个祸害，俗话说的好，祸害遗千年，我这命长着呢。”

    他伸手拍了拍地，示意小草来坐：“你们这种好人就不一样了，好人短命，像你跟我娘这种想当救世主的大好人更是活该倒大霉。”

    说完他也不在意小草是不是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我爹身上穿的衣服，是我娘的皮囊换来的，他嘴里的吃食，是我娘的血肉换来的，多可笑，她被他敲骨吸髓吃了个干干净净，居然还心甘情愿。”

    杨仁远看向小草，笑了一声，带着嘲弄的语气，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娘，又像是在嘲笑小草：“她说这是她应该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有些能耐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应该感觉到高兴。”

    “我不理解，挨打不疼吗，挨饿不痛苦吗，遍体鳞伤躺在那里，一边抹着眼泪觉得自己命苦，一边觉得自己跟个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一样，也不看看我那爹是怎么看她的，要用她卖钱的时候给她拾掇出个人样，用不着她的时候，还不等我爹动手，她自己就要把自己放在猪狗不如的位置。”

    “她觉得自己伟大，了不起，还想着让我也跟她一样，拨皮抽筋给那个畜生爹挣钱，太可怜了，说又说不通，不过到底是我亲娘，我舍不得她在这世上受苦，只能送她走了。”

    他眼睛眯起来，嘴角微扬，声音愉悦：“这样她就解脱了。”

    “畜生，你居然杀了自己的娘。”小草咬牙道。

    杨仁远无所谓地耸耸肩：“是啊，我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杂种，又被一个畜生爹养大，是一个畜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欺软怕硬！你爹造孽，你不敢动他，就拿你娘开刀！”

    “你若是真心为她好，你带着她跑，跑的远远的，就算要杀也是把你爹杀了，你自己不敢反抗就拿更弱的下手。你以为你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吗，你以为你是在贯彻自己的正义吗，我看你不过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懦夫而已！”小草眼中怒火燃烧，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声声可闻。

    看见小草这样说，姜云欣慰之余又感觉有些心酸，或许小草自私一点，卑劣一点……

    杨仁远怔愣片刻，随即直起身子，拍手大笑：“好好好！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啊，我就是一个懦夫罢了。”

    “那你呢大英雄，我现在决定不做一个懦夫了，我造的孽我去赎，只要你同意，我就立马去杀掉那些人，这个恶人我来当，你妹妹就不用死了，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吗？”

    周围很静，静到只听得见呼啸而过的风声，吹动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伴着近处的蛙鸣，落在肩上，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小草干站片刻，轻声道：“你就是个疯子。”，随即利落转身，抬起脚步，毫不拖泥带水，往外走去。

    月光被树影挡得严严实实，杨仁远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树下传来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果然都是不开窍的。”

    “等等。”

    小草脚下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往前走去。

    “喂，你那个妹妹，就让她去死了吗？”杨仁远提高声音。

    小草停下脚步，姜云眼泪落了下来，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你管。”小草声音清脆，复又抬起腿，脚步坚定。

    “果然还是小孩子，不识好人心啊，那我送佛送到西，告诉你吧，事已至此，不是其他人死，就是有人跟你妹妹，一命，换一命。”杨仁远轻飘飘地开口，声音随风送到小草耳边。

    月光洒在小草身后，前路光亮，唯有他身前笼着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