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凤蝶？”几不可闻的声音不敢置信地响起。
老人蹒跚着往前挪了两步，颤颤巍巍抬起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身影，浑浊的目光透过自己枯树般的手，落在面前年轻俏丽的脸庞上，如梦初醒，胳膊支棱着老树般裹着一层皮的骨头，缓缓握拳，瑟缩着，留恋着，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急忙抬手抹了抹眼睛，老人努力睁开双眼，试图看清眼前的虚影，他不敢上前，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颤抖着苍白的嘴唇：“凤蝶，是凤蝶吗？”
“凤蝶，凤蝶，凤蝶你还记得我吗？”
“不是凤蝶吗，不对，是凤蝶，我不会认错的！”
凤蝶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嘴角上扬，无端带着些嘲讽，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几步之外的人，等到老人终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凤蝶？凤蝶不是早就死了吗，不是你收的尸吗？”
果然，老人跟双花庙息息相关。
听了这话，老人确定这虚影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却被她的态度刺痛，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我终于见到你了。”
“怎么？怕见我？”
老人苦涩道：“怎么会怕见你，这些年我守在这庙里，我等了你很久，死也要死在这里，就是在等着，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你的。”
他抹了抹把脸，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拿着剑的叔己身上，垂下头，眼神晦暗不明：“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快走！”说着他一把抱住门边的叔己，叔己一直在角落里发呆，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这个有些枯瘦的老人抱住，回头看见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也不敢随便乱动，害怕伤了他。
姜云也不担心，这老人颤颤巍巍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以叔己的身手，老人伤不了他。
凤蝶不以为意，突然笑了起来，步步生花，她踏过淡紫色的花丛，弯下腰，漫不经心摘下一支花，不急不躁地来到老人身边，墨色发丝随风飘扬，莹白的脸颊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不远处的跟她生着同一张脸的雕像也微笑着，不声不响的看着她，形成一幅美丽而诡异的画。
来到老人身边，她垂下眼睛，近距离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看那失去弹性不再光滑的皮肤，看那耷拉着的眼窝中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她伸出手，在老人面前细细端详，掌心饱满，十指芊芊。
老人僵硬地扭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
半晌，凤蝶欣赏够了，俯下身，薄唇轻启：“你装什么呢？”
“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
老人愣住：“他们不是我带来的，我不会害你……”
凤蝶嗤笑，打断他：“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不过看你这样子，这些年靠着这庙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凤蝶……是不是那个孩子，那孩子是我捡的，我一直没有成家，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我要娶的人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凤蝶摆摆手，懒得看他：“滚吧，怪恶心的。”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娶你，不是这样的，我……”剩下的半句在眼前人讥讽的注视下怎么也说不出口，哑在嗓子里。
“说完了？”凤蝶反问，“那轮到我说了。”
她略过老人，看向姜云：“实在抱歉，那人好像真的是我害的。”
“我帮你救人。”
看着面前与先前判若两人的凤蝶，姜云有了不好的预感：“怎么救？”
“怎么救……”凤蝶也不着急，踱步走向自己的雕像面前：“我懒得麻烦，但是这事确实是我惹出来的，虽然我先前忘记了。”
“既然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一定是要负责的。”
她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消失就好了。”
还没等姜云说话，老人便动了，他冲到凤蝶面前，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凤蝶看向老人的眼睛波澜不惊。
“你把我困在这里，变成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差不多行了，见好就收吧。”
老人连忙解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当时你跟……他被发现的时候，有人说你们还没成婚，如此行事，是为私相授受……”
他苦涩地抿了抿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你不想嫁给他。”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姑娘。”
那日两人互诉衷肠，私定终身，凤蝶满心欢喜回家之后，却被父母告知已经被许配给另一户人家，她激烈反抗，穷又如何，富又如何，人要如何放弃自己的爱人，跟自己不爱的人携手终生。最终还是拗不过父母，着急上火几天之后，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跟自己真正爱的人私奔。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时候，凤蝶忧心忡忡，担心男人不愿跟自己冒这个险。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向懦弱的男人难得果断起来，听到凤蝶要被许配给旁人之后，立马着手收拾东西：
“我们私奔吧。”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果然没有爱错人。”凤蝶带着笑，“不谋而合，合该就是天生一对。”
万事俱备，就在要离开的那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凤蝶被她那未婚夫婿撞见了，凤蝶见事情已经瞒不住，自己也确实对不住人家，好声好气道了歉，然而一向好说话的人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子要跟别人私奔之后，怒火中烧，当即便跟凤蝶争吵起来，两人拉扯之间，打翻了烛火，等两人发现之后，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堵死了逃生的路，男人见状，恶狠狠道，你活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强硬拉住凤蝶，任由两人被大火吞噬……
老人道：“我相信你，我不能接受别人污蔑你，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就算我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你跟他绑在一起，花是我偷偷放在那里的，因为只有神迹降临，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我不要你死后还要背负骂名，你清清白白地来这世间，一定要清清白白地走！”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朝声音来源看去，凤蝶面无表情地拍着手：“真是高尚，实在感人。”
“按你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
老人错愕，不明白凤蝶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这么说好像显得我有些忘恩负义。”凤蝶道，“然而忘恩负义又如何，身死魂销，我要这好名声做什么？”
听了这句话，老人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脸色骤变，曾经彼此心意相通，他立刻知道了自己年少时的爱人想要说的话，也知道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就没有机会了，他哑着嗓子开口：“我……”
见老人已经懂了，凤蝶叹了一口气，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声叹息：“算了吧。”
“别……”老人踉跄上前一步，试图打断凤蝶，却跌坐在地。
凤蝶自顾自道：“我爱的人把我跟仇人绑在一起。”
“日复一日，就连我都相信了，我跟他彼此相爱，我们是天生一对。”
“想想就好笑，做梦一般，我甚至觉得那个人不过顶着一张跟我一样的脸，并不是我。”她浅笑着看向自己的像。
“也做了一些违心的蠢事，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太无聊了。”
她弯腰扶起老人：“我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活着不在乎，死了更不在乎。”
老人仰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担心你，我不想别人污蔑你。”
“我爱你呀！”
“我知道，我也爱过你。”凤蝶点头。
她淡定地抽回手，老人有些慌了，伸手去抓那只手，若是现在住不住，就永远也抓不到了。有些东西会随着凤蝶抽走的手，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呢？”凤蝶任由他抓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残忍地开口，“你垂垂老矣，我还是貌美如花。”
手下的皮肤细腻，充满弹性，跟自己粗糙的，老树皮一般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人有些难堪，还是不肯放手，苦等几十年的爱人，今日终于相见，怎么也不能放开。
“还是我痴心妄想了，就算是一花双生，还是各有不同，更何况是人呢，我不指望你懂我，你也指望不了我懂你。”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爱你，想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不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别人。就算现在过去了，我不爱你了，还恨过你，但是我不后悔，不后悔爱过你，毕竟那个时候爱着你的我或许有些烦恼，经历了些波折，丢了性命，但是还是很幸福。”
凤蝶耐心解释：“我一向如此，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别人也拦不住。”
“你懂吗？”
看着凤蝶波澜不惊的双眼，老人的手绝望地缓缓滑落：“我明白了。”
凤蝶满意地点头，指尖轻抬，人像漂浮在空中，笑盈盈地与自己对视。
“凤蝶。”一直没吭声的姜云突然出声。
凤蝶疑惑地看向姜云。
“恭喜。”
她漂亮的脸也愉悦地笑起来，跟雕像如出一辙：“多谢！”
环视四周，遍布的泥胡花，她轻声道：“不过，就算那位夫人身上的法术被解除，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双花庙没了，难道就没有人生同衾死同穴了吗？也许心甘情愿，也许懵懵懂懂，也许身不由己，总之，双花庙有或没有，或许没有什么区别。”
不去看老人通红的双眼，她指尖向下，雕像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得七零八碎，扬起起一地的灰尘，在这漫天尘埃中，凤蝶的身影渐渐隐去，再也不见。
姜云喃喃：“恭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