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
“玉儿。”床上躺着的妇人面色苍白，努力偏过头去看身边的女儿。
“娘。”玉锦闻声应道，她早就从姜云那里得到消息，一直倚在床边等候母亲发呆，她转坐为跪，抹了一把脸，抹去一脸憔悴，凑到自己母亲面前，“玉儿在呢。”
仔细端详玉锦，那个小小的人儿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呢，何夫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玉儿长大了。”
玉锦有了不好的预感，爹娘的感情她自小就看在眼里，就像姜云说的一样，就算这术法被破除，娘亲也不一定……不会的，玉锦不敢再往下想，为了冲淡心中的不安，她岔开话题：“姨母传旨，说她忙完了宫里的事，要来看望您，看时辰，她就快到了，您不是总是念叨着想念姨母吗。”
看着女儿惶恐的脸，何夫人有些心疼，便顺着她的话道：“是啊，许久不见，也不知贵妃娘娘如今可好。”
“六皇子现在被立为太子，姨母怎么会不好呢，娘亲要养好身体，日后常常跟她见面。”
何夫人叹气，玉儿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可惜自己这次恐怕不能如她的愿了，她刚想开口，就被玉锦打断：“娘亲！”
玉锦道：“娘亲，娘亲的墨菊，前些日子被女儿剪断了一枝，这些日子没有娘亲的照顾，那几盆花眼看着都不行了，娘亲教教我，怎么照顾它们，我以后一定小心对待……”
“玉儿。”见玉锦都有些魔怔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何夫人连忙出声。
玉锦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掉下一颗泪珠，落在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玉儿在呢。”
“你一向比娘亲坚强，现在都已经那么大的人了，会更坚强的对不对？”
玉锦努力扬起一个笑脸，却不知这笑比哭还要难看，她急切地抓住何夫人的手，慌忙贴在自己脸上：“玉儿，玉儿还小，您摸摸，玉儿没有长大，娘亲说过的，会一直陪着玉儿的，所以就算玉儿不长大也可以的，是不是，是不是娘亲！”
玉锦反复询问，想要从娘亲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然而，何夫人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覆在玉锦手上，轻轻拍了两下，试图安慰她。
见她迟迟不答复，玉锦越来越慌乱，她连忙钻进何夫人的被子里，抱住她的腰，努力把自己缩小，窝进她的怀里，想要证明给她看：“您看，我还小，您看，玉儿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跟小时候一样呢。”
何夫人叹了一口气，有些吃力地把女儿从被子里挖出来，搂在怀里：“不闷得慌吗。”
玉锦拼命摇头：“不闷不闷，娘说过会一直陪着玉儿的，有娘陪着玉儿就不闷。”
……
“娘累了。”何夫人道。
悬在脖子上的刀终于落下，晴天霹雳，劈得玉锦不敢自欺欺人，只能浑身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何夫人抱紧玉锦：“ 我知道这么做对你不公平，可是我真的累了，你爹死了，我想着要活着就觉得累，一想到要死了就觉得开心 。”
玉锦痛苦地闭上眼睛。
“所以，陪我好好说说话好吗？”
跟我好好告个别。
“好。”
玉锦声音苦涩，简单的一个字就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玉锦捋了捋何夫人的头发，拢在耳后，短短数日，她原本保养得当的脸就已经干瘦得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玉锦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何玉锦，不要那么自私，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的话，就让她去吧，让她安心地去。
何夫人眼中闪着光，良久后开口：“真好，玉儿怎么生的那么好。”
“您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呢。”玉锦强行压下心中的悲痛，装得一派轻松。
何夫人道：“自然是夸你，你比娘强多了。”
“娘知道你是个主意大的，有想法，跟你父亲姨母一样。娘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背不了那么重的责任。”
何夫人凑到玉锦耳边，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个秘密。”
看着眼前眼睛亮晶晶，神态像个小姑娘的母亲，玉锦心头软了又软，她伸手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其实你父亲跟姨母两个人当时一见钟情。”
玉锦错愕。
“他们俩个当时一个是一介布衣，满腔壮志，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另一个是家中培养数年，在朝堂更进一步的希望。他们太聪明了，聪明到在人群中总能一眼找到自己某些意义上的同类，不过也就是这样，他们知道自己要怎么选择，也知道对方会怎么选择，这样冷静理智的两个人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
“现在想想还是有些不高兴，说起来他们更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人生中都有相似的事情排在最前面。”何夫人抱怨道。
“不过也幸好如此，否则我就落到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境地了。”
“姐姐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一向心疼我，于是便撮合我们，劝说父亲，让我如愿以偿。刚跟你爹成亲的时候，时不时想起他们两人的默契，我总要找借口踢他两脚泄泄愤，就说他跟我不是知音，他每次都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踢他，在外八面玲珑，对着我怎么就那么蠢钝。”
“其实我当时还有些嫉妒姐姐，为什么我不能像姐姐那样优秀。”
“然而我这样好的姑娘，旁人爱上我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你爹对我越来越上心，我也想开了，难得糊涂，人生苦短，日子开开心心地过不好吗。”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何夫人有些累了，她停下来缓了缓，把玉锦给她顺气的手放进被子里，继续道：“人生苦短，玉儿。”
“娘希望你健康开心。”
“娘这一辈子就很开心。”
“人活一世，说白了就是活每一天。骨肉亲情，男女之爱，理想抱负，家国大义，这么许多，是百般滋味，娘希望这些是你尽情体会的，不希望这些变成你沉甸甸的担子，压得你走不动路，喘不过气。”
“你想做的事情，期待的东西，好比你小时候爱吃的糖葫芦，是想起来充满力量，吃起来开开心心的。不要思虑过重，不用悲壮，糖葫芦不是对自己的惩罚。”
“开开心心去做，去争取就是，做得没那么完美没关系，没做到也没关系，娘永远支持你……”
何夫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没有注意到屋内来了人，玉锦抹了抹眼睛，轻轻拍了拍母亲，语气温柔：“娘，你看，姨母来了。”
何夫人虚弱地往玉锦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端庄身影：“贵妃娘娘……”
那人眼角泛红，坐到床边，骂道：“假正经。”
“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笨蛋！”看着眼前人油盐不进的样子，她越骂越生气。
“蠢货！”
“倔驴！”
……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便带了些压抑的哭腔：“月英。”
何夫人缓缓闭上眼睛，笑了起来：“姐姐。”
贵妃清了清嗓子，压住哭腔，应道：“哎。”
“玉儿。”
“玉儿在。”
怀里的人突然卸去浑身的力气，压着自己手臂的身体沉重得陌生，玉锦努力张开手臂，把小小的人紧紧揉进自己怀里，像是以往她对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