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图斯在成为屠龙者之前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来自于华伦，他付钱给昆图斯，让这个还没有接受转化仪式的普通小孩去他们村子的小河边杀十只水鬼，一只不能多，也一只不能少。

    可这个小村子其实没有那么多水鬼，昆图斯只能每天都去河边等，有时运气好一天能碰到三四只，有时一只也找不到，他就每天都去，也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注意到了他。

    “你才这么点大就想当屠龙者呀？”

    许多路过的人看见昆图斯，都会这样哄他玩。

    昆图斯从来没有搭理过那些人，而那些玩笑般看他拿着把韦沃罗不要的断剑去河边的人们，在发现他不久便攒齐了十个水鬼头之后，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就算是对索戈利的普通居民来说，只要不是成群的水鬼就都好对付，不需要求助屠龙者也可以想办法自行解决，可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来说，一只水鬼几乎要比他高出许多，稍不注意就会成为其盘中餐。

    后来昆图斯把水鬼的头交给了城堡里的华伦，华伦也依言给了他赏金，还派了身边的人亲自送他回村子里。

    自那之后，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渐渐地也会找有领主认证的昆图斯帮忙，这个小孩虽然年纪小性格冷淡，却是真能办好事的人，给他些钱或是吃的，他就会帮你解决水鬼食尸鬼之类的小问题。

    虽然昆图斯仍然对华伦表现得爱答不理，却一直把他的那句话奉为圭臬，他变得讲规矩却只看重钱，他没有任何人生目标，每天活着就是为了赚钱，哪怕他到后来已经什么都不缺，却依然会为了钱而四处奔波。

    参加转化仪式的那天，华伦并没有往常见的那样亲切，反而像对待成年人那样十分严肃地对昆图斯说，如果他能活着从转化仪式回来，他就会亲自打两把剑送给他，并且让索戈利堡成为一个他可以驻足停留的地方。

    其实华伦知道，就算是再有天赋，身体条件再好的人，参加转化仪式也是会有风险的，作为索戈利领主的他见过无数踌躇满志的英雄壮汉死在转化仪式满是松鸦油的池子里，就算是能空手与棕熊肉搏的人，也不一定能扛过龙血与药剂的剧毒。

    更何况，昆图斯决意要参加转化仪式的时候，才十四岁，在他之前年纪最小的转化仪式成功者也是二十五岁。

    但华伦阻止不了倔强的少年，只能默默为他机会不大的归来做好迎接小英雄的准备。

    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唯独在昆图斯自己的意料之中，他成功了，也从华伦那里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把龙鳞剑，剑里熔铸的杜赫银几乎不到他如今这把剑的四分之一，却陪着他度过了屠龙者生涯最开始也最难熬的三年。

    斩龙与杀普通的怪物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而昆图斯却一直梗着脖子不愿服软，不肯听话地加入屠龙者小队，非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初出茅庐的新人年纪又那样小，愿意雇佣他的人不多，他就只能先自己倒贴斩龙的成本去自行屠龙，就这样让人见识到了他的狠厉乖觉。

    那段日子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都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成就了昆图斯这个名字，外界对他的为人褒贬不一，却从来不会质疑他的能力。

    后来昆图斯换了许多剑，那把华伦送他的龙鳞剑依然被他留在索戈利堡那个属于他的房间里。他砍断过无数把剑，却一直没有丢掉那一把帮他打出冠绝天下之名的龙鳞剑。

    “后来找我的人从普通人到领主再到国王，我开始满世界乱跑，也很少有时间能回一趟索戈利。真要说起来，我和华伦也不算很熟，往后也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没什么可伤心的。没有了华伦，索戈利才是损失最大的那个。”

    他说话时很平静，甚至到这一刻都不愿意说出自己内心对华伦离开的不舍，风卷起飓风树的枝叶，有一根最长最茂密的柔软枝桠垂下，如长辈温暖的掌心，轻轻从昆图斯的头顶拂过。

    这一刻昆图斯毫无察觉，舒徽妜却把一切尽收眼底。

    心底某处微动，她就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母亲，她也曾那样温柔地安抚自己。

    昆图斯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但他一定也曾被华伦这样关爱过。

    舒徽妜的眼泪忽然决堤而出，她仿佛看见了华伦与他那个只在回忆里被提起的妻子，他们仍是众人心中宽和的模样，哪怕已然离去，也要托这棵飓风树给眷念的生者最后一丝慰藉。

    昆图斯毫无防备地被东方姑娘突如其来的眼泪乱了手脚，他正想靠近安慰一下她，那根长长的枝条也被风吹到了舒徽妜的发间，拂过眼角发梢，拂过耳边的那朵坠星花，进入秋天之前都雪白无暇的叶片如棉絮般轻薄柔软。

    舒徽妜含着泪抬头去看它，它却再次被风卷起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昆图斯不明所以地看着东方姑娘怔怔地盯着那根被风吹起的枝条，听她哽咽着对自己说：“华伦领主与领主夫人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他们都是温柔的人。”

    昆图斯随着舒徽妜的目光看去，那根突然出现的枝条早已在高些的那棵飓风树茂密的树冠间消失不见，飓风树的枝叶太过轻柔，也十分坚韧，风吹不断它，却能轻易让它来去无踪。

    “嗯，我知道了。”

    昆图斯帮她擦干了眼泪，随后轻轻将她揽进了怀里。

    索戈利向来与温柔这个词不沾边，他自小就没见过华伦的妻子，不了解那位早已香消玉殒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也偶尔听华伦提起过，华伦的好性子都来源于他妻子日复一日的告诫。

    做一个仁德贤明的领主，领地里的人才会过上好日子，否则只会重蹈南部领地的覆辙。

    这么想来他的日子其实没那么难过，他在这个对屠龙者充满恶意的世界里遇到了一视同仁的领主，也遇到了对自己真心以待的姑娘，虽然他们在不久之后就要迎来分别的结局，但至少此刻他还能抱着怀里柔软的姑娘，听她对自己的轻声安慰。

    原本心底里的沉重也随之渐渐消散，他冷心冷情掉不下眼泪，却也有人替他哭了一场。

    索戈利的琐事很快就处理完了，科德林也为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准备好了马车，他们即将再次踏上离开索戈利的旅程，而这一次对舒徽妜来说，将会是与索戈利的永别。

    梅拉在那日一别后也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她扔掉了铁剑，身后背了两把龙鳞剑，从此只接怪物相关的委托，不再愿意与普通人深交，萨莎和舒徽妜成了仅有的例外。

    她要继续她和席尔从小的梦想，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她会按照约定好的内容，在房子里留出父母、祖奶奶还有哥哥的房间。还有他们俩的朋友，萨莎和昆图斯，但她不太喜欢昆图斯，不过她愿意给东方姑娘留一间客房。

    在冯泊这样的大城市，这样的房子需要不少钱，而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仗着一切还有哥哥顶着，自己随便贪玩好懒也无所谓，她开始变得和之前的昆图斯一样，除了委托与杀怪物之外什么别的都不想干。

    而萨莎也加入了梅拉的工作中，她没有再回凯瑟翰处理匪帮的事，反而靠着自己不俗的身手开始跟着梅拉去跑委托。

    梅拉没有了铁剑，就无法对付胡搅蛮缠的人，萨莎的存在恰好帮她解决了这个烦恼。

    她们是西大洲第一对屠龙这与普通人的组合，尽管梅拉有时因为带着一个普通人而很难加入那些要求严格的屠龙者小队，可她们却再也没有分开过。

    临走时，过去在索戈利认识并且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屠龙者们都来给他们送行，他们或许没有与这个短暂出现过的东方姑娘深交，却也能被她身上的真诚与美好打动。

    妲吉勒斯将一些打包好的东西交给了舒徽妜，那是华伦领主的东方藏品，他的妻子喜欢东方的绸缎与饰品，妻子死后他帮她保留了这一份爱好，依然会四处搜罗些有趣或贵重的东方物品。

    “原本领主是想等你们从凯瑟翰回来后交给你的，现在只能由我代为转交，领主还留了一句话给你，‘无论你是选择回家还是留下，他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变，索戈利是你的家’。”

    妲吉勒斯的语气依旧是冰冷的公事公办，将东西递给舒徽妜时的动作郑重其事，仿佛在转交某些贵重的珍宝，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这位领主喜欢的东方姑娘殊待。

    贾维斯的行动来得十分突然，也早就提前隔开了华伦与他的亲信，华伦到死都没能给其他人留下一句遗言。

    这句话虽然是他们刚离开索戈利时华伦交代给妲吉勒斯的，可舒徽妜仍为自己得了一句华伦的嘱托而尤感安慰。

    她早就已经把索戈利当成了自己在西大洲的家，她虽然想回去，却也一直不舍这里所遇所见的人和事。

    ……若是回去后还有机会的话，再来西大洲看看吧，至少要再来索戈利，这里的人对她来说才是最亲切的。

    刚出冯泊的城门，他们的马车正巧与一个来自耶查的商队擦肩而过，商队的商人们坐在装满鲜花香气扑鼻的货箱上闲散地打着扑克。

    路过他们的马车时，见到车厢里坐了一位漂亮姑娘，有人热情地拿出几枝玫瑰朝他们的马车上扔去，有人起哄，有人轻佻地吹着口哨，还有人唱起了耶查的民歌——

    请来耶查看看吧，

    这里没有大麦、洋葱和鹰嘴豆，

    但风维玛的玫瑰如海洋般汹涌，

    四季永不凋零，

    送一枝玫瑰给心爱的姑娘，

    让她的美好、芬芳与阳光永远为你保留，

    请来耶查看看吧，

    这里没有莳萝、薄荷与迷迭香，

    但莫里格林瑞的玫瑰如火焰般热烈，

    馥郁永无止歇，

    送一枝玫瑰给心里的姑娘，

    让她的微笑、活力与歌谣永远为你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