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酒馆外面的冷风将走到街上的两个姑娘浸入其中,艾米的脸被冻得通红,却也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兴奋。

    没什么人走过的街道渐渐开始有了积雪,偶尔一两串小动物的足迹遍布其中,渐渐延伸至某一户人家门口。

    “听说霍比亚家的下人每季都有主人家给的新衣服呢,就是霍比亚家自己的布料裁的,他们家对下人很大方,活做起来也轻松,真好。”艾米自出来之后嘴角就没有下来过,与舒徽妜说话时声音都大了几分。

    舒徽妜安静地听她不停地说着,艾米已经有了一个可见光明的未来,马上就不再需要她去担心她了,如今她只希望艾米最后能在蕊花镇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让她在索戈利受到的伤害被彻底从她心中赶走。

    偶有走神时,舒徽妜看着眼前平整干净的街道,白雪将一切都掩埋其下,把这个世界装点得美丽又平静。

    她有多久没这样与人静静地走着欣赏雪景了?

    记不清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与哪些人,她们做了什么,舒徽妜竟然都有些记忆模糊,冗杂的记忆混在一起,她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这如眼前一般的纷乱落雪。

    又一队城内卫队从她们身边走过,为首的队长高高地坐于马上,哪怕无人关注也依然昂首挺胸地前进,两队士兵整齐地跟随其后,步伐一致地朝下一个街道走去。

    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让舒徽妜朝着卫队微微俯身行了礼,她不知这样在西大洲对不对,但寒冷雪夜里也要时刻戒备的卫队担得起被守护者的爱戴。

    领头的队长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礼节,身下的马脚步不停,他却从马上侧身,不失庄重地朝这位通身气质尊贵且礼数周全的姑娘回了一个骑士礼。

    一些被回应的小小欣喜感让舒徽妜觉得安心,就好像她这才真正从满是凶恶异兽的可怕森林里回到了文明世界。

    然而隔着厚重的头盔,舒徽妜和艾米都没有注意到,那位队长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舒徽妜身边依旧在说个不停的艾米。

    卫队渐行渐远,她们两人也慢慢能看到蕊花镇中心广场点燃的火光了。

    或许是下雪的缘故,广场的方向并不热闹,只能隐约看到身穿盔甲士兵模样的人围坐在火堆旁休息。

    艾米愈发高兴,她拉着舒徽妜走过去打算再问问霍比亚家的方向,温暖的火光照亮了附近的街区,这个广场周围满是各种已经闭门谢客的店铺,想来这里该是蕊花镇最繁华的地段了。

    可还没等她们走近,已经有眼尖的士兵发现了他们,当即就有人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这边走来,不过许是刚刚与巡逻的卫队打过照面的缘故,舒徽妜和艾米都没有害怕对方的靠近,只是她们都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卫兵盔甲上还有其他卫队所没有的闪耀十字花纹。

    艾米正打算开口问路,那走来的士兵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把抓过她的手臂,将她往广场中心带去,舒徽妜和艾米都吓了一跳,艾米着急地叫喊着,说他们或许是认错人了,而舒徽妜则也紧随其后,顾不得这些人究竟是不是危险,跟在那个士兵身边询问情况。

    “抱歉长官,或许您是认错人了,我与这位小姐都是刚刚来到蕊花镇的,我们绝对没有犯事,可否告知我们您抓人的理由呢?”她提着裙子努力跟上大步往前的士兵。

    那士兵看也不看舒徽妜一眼,只是走到另一个烤火的士兵身边,说了一句“拿下”。

    他们把舒徽妜和艾米手脚绑好后扔到了地上,随后叫了一个小卒过来,交代道:“去告诉神父,我们抓到了一个红发女巫。”

    听到这话艾米被吓得六神无主,她正急切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就被一旁的士兵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堵住了嘴。

    “小心点,女巫要是念出咒语,我们都要没命!”

    舒徽妜也十分震惊,艾米怎么可能是他们要找的红发女巫,她从索戈利来,刚到蕊花镇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就这样被人抓起来呢?

    “长官,她真的不是什么红发女巫,她叫艾敏温特,是从索戈利来霍比亚家做工的,我们有推荐信,可以给您检——”

    她话还没说完,站在她旁边的士兵便狠狠挥来一巴掌,这一掌力道极大,不仅扇得她头晕目眩,还让正在说话的她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即刻便有血从嘴角流出。

    剧烈的疼痛和晕乎乎的脑子让舒徽妜暂时说不出话,就连眼前的火光都暗了下去,血腥味蔓延整个口腔,她缓了好久才吐出了嘴里咸腥的鲜血。

    她正要抬头再次为艾米说情,却无意间看到了广场篝火周边一圈的木架子上,挂着许多隐隐约约能看出人形的焦黑物体。

    是一群已经被烧焦的人。

    可怕的惨状让舒徽妜一时失言,这个时候神父也赶到了这里,穿着传教服的神父看起来斯斯文文,带着一副眼镜,手里还拿了一本经书,他的黑袍之上也有一个大大的闪耀十字。

    “就是这个女人,神父,您看她的头发!”士兵迎上去指着艾米对神父说,“这个女巫身边还带了一个东方女人,不知她......”

    神父挥了挥手,说:“我们只抓红发女巫,其他人先不要管。”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舒徽妜,也没说要放了她,仅是命人解开了她脚上的绳子,双手依然被牢牢绑住。

    众人将艾米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知要带往何处去,而舒徽妜也被神父指使人从地上抓了起来,神父慈祥的嗓音却如同恶魔的低语:“别怕小姐,您只是被女巫蒙骗了而已,等您见识到了女巫的真面目,就不会再为她担忧了。”

    舒徽妜拼命摇头想要辩解,可抓着她的士兵捂住了她的嘴,她只能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些呜咽声。

    士兵将艾米拖到一个已经改成马厩的牛棚里,原本的牛都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供牛喝水的水池,现在依然蓄满了水,给路过在这里休憩的马匹饮用。

    水池不大,但看得出来水有些深,舒徽妜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对艾米做什么,但看到那个水池时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您看起来不是西大洲的人,所以请允许我为您讲解一下,女巫是我们这片土地上最邪恶最可怕的生物,她们传播灾祸与疾病,想要彻底毁了凯瑟翰的人民。而我们新光教的职责就是找出掩藏在人群之中的女巫,将她们用新光教的圣火净化,还这片土地以安宁。”

    他说得正义凛然,时不时还要抚摸一会手上的经书。

    “检验女巫的方法很简单,您看,只需要像这样将可疑之人绑住手脚扔进水里,若是她沉了下去,就说明她的灵魂是有重量的,自然也就不是女巫。可若是她浮了起来,那就说明她只剩下了空洞的躯壳,灵魂早已被巫术腐坏,那她就是女巫!”

    舒徽妜听得毛骨悚然,她眼看着艾米就要被扔进水里,立刻挣扎起来,想要扑过去救她,可她的肩膀被士兵死死按住,无论舒徽妜如何努力也挣脱不得。

    艾米被扔进水里的时候,眼泪也遮住了舒徽妜的视线,就好像她自己也沉入了水中,窒息感夺走她最后的理智。

    这是什么世道,难道紧紧因为艾米有一头红发便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审判她吗?神父的那些话更是荒谬,原本有水性的人就不易下沉,这样毫无逻辑的方法究竟怎么可以随意判定别人是不是女巫呢?更何况沉入水中便是人死了,就算证明了不是女巫又能如何,换得回性命吗?

    而且女巫又怎样,她又不是没见过女巫,尼芙丝就是女巫世家出来的人,却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是这些打着神明名号的教会,做的事比怪物和野兽更加残忍!

    舒徽妜从未觉得这个世界这么荒谬过,什么畏惧女巫,不过是这些教会的人便于掌控权利的借口罢了。

    “神父,她浮上来了!”前来报信的士兵声音里还有些颤抖,似乎是真的将艾米当成了所谓的女巫在害怕。

    神父点了点头,说:“那便准备圣火吧,让我们来净化她的灵魂。”

    舒徽妜闻言更是慌乱,她呜咽低吼着,却无法说出话来,身边捂嘴的士兵见她不听话,又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她却浑然不觉,只想冲到艾米旁边去。

    神父没有搭理她,示意士兵将她带上一起回到广场。

    很快这些教会的士兵便将艾米绑在了广场正中间一根空着的石柱之上,石柱脚下堆满了干燥的木柴,底下还有厚厚一层已经熄灭的余烬。

    神父手持经书与一个小药剂瓶站在旁边,广场上供士兵取暖的小火堆将他身上的闪耀十字点亮,映射出刺眼的光。

    舒徽妜一眼便认出神父手上的所谓圣火,根本就是一瓶火焰药剂,它所燃烧出来的火焰与寻常人家点燃的柴火并无不同,除了能燃烧得更久一些之外,就是普通的火,可见那些所谓的猎巫谎言有多拙劣,可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

    一切准备就绪后,神父闭眼将经书按至胸前的闪耀十字上,随后嘴里念起了经文。

    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将手上的药剂瓶递给一旁的士兵,士兵了然地接过,走过去点燃了木柴。

    在药剂的加持下,火焰迅速升起,艾米即使被堵着嘴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高温灼烧的痛苦与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让她除了尖叫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舒徽妜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睛,那充满无助与绝望的眼神比任何诅咒都要令舒徽妜胆颤。

    她多想像梅拉萨莎那样拥有强大的力量,那样她就可以将周围的人全都推开然后冲进去将艾米救下,可她却连挣脱绑缚自己的绳子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米在她眼前融进灼眼的热浪。

    火焰已经将艾米整个吞噬进去,可舒徽妜还是能从橙黄的火光中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身体上剧烈的痛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几乎要将她拉下深渊的恐慌与不甘。

    艾米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身上的火光将漫天雪絮融化成水珠,可任凭大雪如何落下,就是浇不灭那被视为可以净化一切异端的火焰。

    等待着春天的姑娘,永远留在了这个灼热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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