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萱琳每一次从走廊经过都会看到尽头窗边的人，看了十多次，一直看到她接受了向珩的存在。
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向珩站在光亮的窗边，整个人被光线照亮。
原本就是个神采飞扬的人，此刻更加耀眼了。
张萱琳想走廊里的人们应该都会多看向珩一眼，哪怕不欣赏也会看，他就是那样的存在。
如果她还是一个没有太多顾虑的脑袋空空的学生，她一定会欣然接受向珩对她做的一切，并且会因为自己得到了那些而洋洋得意，虚荣心被塞得满满当当，仿佛得到了某种人生的胜利。
现在她已经不会那样想了，拥有一个不错的伴侣这件事，并不是太重要。
终于查完房了，张萱琳先是没事人一样回到办公室，开了两三个医嘱，又起身说要去洗手间，才大步走向走廊尽头，在到达前拐了个弯，推开了右边的门，走进无人的楼梯间。
门在关上的前一刻又被推开，向珩笑容满面走到张萱琳面前，和往常一样说着：“张医生早上好！”
张萱琳没搭理，直接问：“你来干嘛？”
向珩一派坦然：“给你送咖啡，顺便看看你。”
张萱琳：“……”
向珩瞧着张萱琳的脸色，强调自己的来意：“真的就是想看看你，我还没有来过你工作的地方呢。”
张萱琳还是没有说话，且眉眼间全是警惕和怒火。
向珩不得不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开始装可怜，向珩耷拉着眼睛，耷拉着肩膀，带着点恳求意味说：“你别担心，我真的不是坏人，你知道的，你相信我。”
张萱琳撇撇嘴，无奈地移开视线，小声道：“我又没说你是坏人。”
向珩趁机说：“那你别生气了。”
“这是两码事。”
张萱琳虽在态度上让了步，但并没有接受向珩的出现，又问：“向先生，你不会是想着以后都到这里来送咖啡吧？”
向珩坦然地说：“是呀。”
仿佛是在承认一件喜事，笑眯眯的。
张萱琳只觉不可理喻，咬牙道：“为什么？”
向珩说：“我是你朋友呀，朋友到工作的地方看一下你，给你带点喝的东西，有什么不妥吗？”
“我没有这种老是要看我的朋友。”
“现在有了。”
张萱琳低声劝道：“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
“会被别人看见。”
“被别人看见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
张萱琳怒火更炽，“我不想见！”
向珩微微歪头，一派天真地问：“张医生，你平时交朋友都是秘密进行的吗？我和你交的别的朋友有什么巨大区别吗？”
区别？张萱琳愠怒地盯着向珩。她平时交的朋友都是同学和同事，彼此知根知底，相处日久，共同走过许多艰难的求学岁月，他们才不会像他这样别有用心。
但是这又不能说……
不明说就意味着不存在，不存在就意味着他的确和她别的朋友没有区别。
张萱琳叹气，她怎么老是无法说服向珩，还老是被向珩反过来说服？
这场以交朋友为名的戏剧里，她根本没读过剧本，也没有和对手演员交流过，她仿佛只是一个表演道具。想问一下前因后果，又怕这位主演说她一个道具没资格说话。
张萱琳自觉处于某种劣势，明明她才是那个被讨好的人，她却有着无比厚重的危机感。
张萱琳充满警惕盯着向珩，问：“你是不是一定要来这里？无论我是否反对？”
向珩无辜地问：“你为什么要反对呀？我不可以来看你吗？我是的确很想到你工作的地方看看而已，我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吧？”
张萱琳暗道向珩这种人应该去卖茶而不是卖咖啡，“……你有明黄色的体恤吗？以后穿那个过来吧。或者浅蓝色的体恤也可以。”
向珩立刻知晓张萱琳的用意，反对道：“我不要假装外卖员。”
“不要对你的应该表现出来的模样挑挑拣拣。”何况他这段日子在她眼前的行为，和外卖员也没有太多区别。
“为什么我应该表现出外卖员的模样？”
“那样被看见了，别人也不会怀疑。”
向珩笑道：“被你的同事看见了也没关系，我可以请大家喝咖啡，我请得起的，张医生你别担心。”
张萱琳怒上心头，咬牙道：“我没有担心这种事！”
向珩摊手，“那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真好！”
“好你个大头鬼……”
反对向珩出现在科室里的举动宣告失败，张萱琳心里再一次警铃大作。
果然是看人不能只看一时，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还能见人品，向珩那种条件的男生果然是不会让自己委屈的，他不可能一直都没有攻击性。
她被盯上了。
她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她的名字和工作地点都被一个陌生人掌握了。幸好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让向珩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事情还不至于太糟糕。
不知道向珩接下来会做什么让她措手不及的事，她必须要准备一点防御措施才行。
张萱琳提着一袋咖啡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她占好的电脑前，打开袋子随手拿一杯出来喝。
旁边是一位师姐莫可丽，疑惑地问：“你刚才不是去洗手间的吗？怎么又有咖啡了？你最近好爱喝咖啡。”
张萱琳随口胡诌：“啊这个，是我提前点的外卖，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碰到了外卖员。”
莫可丽点点头，又问：“还是上次你说的那间咖啡馆吗？”
“是。”
“好像还挺不错的。”
“嗯，对，这家店的花样很多。”张萱琳犹豫片刻，唤道，“师姐。”
“嗯？”
“你有没有试过被什么男的纠缠过？”
突然改变频道聊情感话题，莫可丽写字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张萱琳一眼，“怎么？你被别人纠缠啦？”
张萱琳挤了个笑，说：“暂时还没有，但是我担心嘛，取取经。”
莫可丽是科室里的一枝花，长得如花似玉，身材也好，个性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温吞文静，张萱琳觉得追求她的人肯定很多，她肯定在这方面是见多识广的。
莫可丽莫名其妙地瞅着张萱琳，不太相信张萱琳的话，但也没有深究，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太多好办法，就耗着呗，如果不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肯定会被耗走。纠缠别人又没有钱挣，纯属损人不利己，坚持不了太久的。而且感情这种东西，耗着耗着就没了，没感情了，他肯定不会继续纠缠你。”
张萱琳听得眉心微皱，“就这样？”
“对啊，你还能把人家打跑了不成？人家只是在追求你，又不犯法，你把警察叫来了也没用。还有一个办法是赶紧找男朋友，带在身边当门神，那么别的正常男人就会很快远离你了。”
“难度太高了吧。”
“是呀，所以还是第一种办法比较好，就耗着，反正浪费的不是你的时间。”
张萱琳扯着嘴角笑，点点头，向莫可丽道谢。
果然大家对待那种以结识为借口的纠缠，都是没办法，不管有没有经验。
但是张萱琳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她的心刚提起到一半，又落下去了。
向珩并没有得寸进尺的做派。
向珩送咖啡的地点换了，方式没有换。
他就只是单纯地送咖啡而已，每天躲在楼梯间里和张萱琳见面，同张萱琳说了纸袋里的内容，紧接着就说再见，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唯有张萱琳下夜班时，他会陪张萱琳一同走出住院大楼，走到车站等车，过程中会和张萱琳聊几句。
竟然和在车站外交接咖啡时一样，张萱琳愣愣地想。
张萱琳一下子又安心了。
心情在短期内起伏太大不是好事，一起一落间，人会变得软弱，会更加易于接受以往不愿轻易接受的事。
这收放自如的，好像是玩起来了。
张萱琳觉得向珩是个情场老手。
他很懂得把握分寸，哪怕前进，哪怕想逗弄一下她，也不会让她对他的行为有负担，不会真的让她觉得反感。在他们的相处中，她依旧是被用心对待的一方。
被定义为真心实意地希望两人之间建立联系的行为，和不要脸的纠缠，很多时候只是一步之遥，全在于实施的人如何拿捏。
显然向珩是懂得拿捏的。
她在不经意中，不断地将抗拒的界线往回缩，抗拒的内容越来越少，向珩得到的领地越来越多，从陌生人到所谓的普通朋友，从医院外到科室里，向珩不着痕迹地前进着。
张萱琳回顾她和向珩相处的所有经过，仿佛是在还原自己的堡垒被攻陷的过程。她打了个寒战，只道对手是在她不熟悉的领域里的常胜将军。
就是不明白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她。
如果他是常胜将军，应该不缺战利品才对，为什么会青睐于她呢？
张萱琳越来越好奇，向珩透露出来的和她的渊源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向珩愿意费心做着许多事？
不知道隐藏关键信息是不是向珩的把戏之一，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利用她的好奇心，以接近她，为她设下陷阱。
张萱琳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她并不是在两性关系中可以游刃有余的人，很多事她都没有遇见过。
而且她早就雄心壮志地想过要当一名不为两性关系束缚的女性，因着这种决定，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些合适她的想法而又不同于很多人的反应。
然而事实是，她连一般的反应都做不出来。
她不是毫无两性之间的交往经历，她也谈过几段恋爱，在念高中时和男同学有过暧昧，在念大学时交过男朋友，毕业后和同级的朋友短暂地在一起过。
然而那都是特定且稳定的环境里的、本来就认识的两个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想要再进一步交往试试的情况，发展得顺理成章，结束得也顺顺利利，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困扰。
她没试过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发展感情。
这种事在她看来仿佛是一种裹着蜂蜜的危险，她不想试，她更愿意从身边熟悉了的人中选择伴侣，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
何况她还可以不选择伴侣……
但是向珩不让她消极面对，他一定要她看着他，一定要她意识到他存在于她的周围。不然就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一整天，可怜巴巴地博她的同情，不择手段地利用她的善良，达成他要为她服务的目的。
这么想来，向珩真是一个很善于忍耐的人，至今还绝口不提要她偿还他的服务之类的话。
可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尽管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让向珩图谋的，她又没他有钱，又没他好看，又不听话乖巧，也不是十八岁小姑娘，更不是婀娜多姿风韵十足的美人，他真的钓上了她这条鱼，能获得什么呢？
她对向珩的印象……大概是不好不坏的吧，向珩似乎是真的没有攻击性。
她在进入医院工作的几年里见过无数人，见识过由人们引起的无数麻烦，也亲自处理过一部分，被骂得狗血淋头过，被恶意投诉过，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冤枉过。
实行医疗行为和处理麻烦事，在医生生涯中大概是各占一半的时间。
所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也可以说是职业病——只要是和别人相处，不管是否在医院里，她都会预判面前的人能够带来怎样的麻烦。她的双眼，时时刻刻都在嘀嘀嘀地发出扫描的响声。
而那位总是神采风扬笑容满面的向珩，做事不紧不慢不计较得失的向珩，她觉得是不会造成麻烦的一类人。
这类人在她的定义里，就是没有攻击性的人。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判断失误了。
张萱琳的思维一时混乱，莫名地仰头感叹道：“这就是成长吧……”
旁边听见了她自言自语的莫可丽问：“成长什么？”
张萱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环境的纯净度。”
莫可丽很不解：“啊？”
张萱琳继续胡说八道：“人长大了就要从身到心地接触到许多外界的人，再不会有单纯的环境了，人都是要这么成长的。”
“你在说什么？”
“还要凭空发展出一些根植于陌生的关系。”
“什么关系？”
“师姐啊。”张萱琳猛地扭头看着莫可丽。
莫可丽稍微被吓到了，往后缩了一下，应道：“怎么了？”
张萱琳正色道：“人要成长真难啊，无论怎样的个性，似乎都要走上同一条路。”
莫可丽不明所以地附和道：“呃，嗯，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