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萱琳又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妇科的女医生有空下来会诊，并且是在她实习时的带教医生，张萱琳松了一口气，忙过去迎她：“师姐！好久不见了！”

    那师姐意味不明地笑着，说：“哪位病人啊？把我们科室的唯一一个男丁给打回去了？”

    张萱琳无奈道：“这件事说起来就尴尬，我以后没脸再上去妇科了。”

    师姐凑近张萱琳，低声说：“不尴尬，别弄得你抬不起头来了。那位男丁来了之后，我们自己病区里的病人都经常这么闹腾，习惯就好。”

    张萱琳挑眉，问：“这么多麻烦事，怎么想的招他啊？没有其他人应聘吗？”

    师姐用只有她和张萱琳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主任说因为科里没男医生，所以要招一个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另外两个应聘的女医生被刷下去了。”

    张萱琳有点猜到了这个事实，和师姐对视一下，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会诊顺利进行，又顺利结束，那师姐和张萱琳一起回办公室，写完会诊意见就离开了，张萱琳又继续回到电脑前，根据会诊意见给病人开医嘱。

    但偶尔会走神，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扫视办公室一圈。

    这所医院里的呼吸内科是男女数量差不多的科室，然而权力分布并不看数量，在这科室里，显然是几位师兄比几位师姐更得主任重用。

    师姐林蓉是科室里资历最深的女医生，曾经也受到过重用，很有升副主任的潜力。

    可惜林蓉后来休产假去了，主任想重用林蓉也没办法。

    三个月的时间，能够发生的事情太多，足以让科室里的整体情形倒转。

    林蓉拥有过的绝佳机会已然失去，林蓉的研究生学历和在医院工作的时长，以及发表过的论文，都成了路上的风景，兀自郁郁葱葱，无法对路上行人产生影响。

    不过张萱琳觉得林蓉对此不算是在意，林蓉更在意家庭，更希望花更多时间陪伴孩子，而不是陪伴病人和病历。

    比较在意林蓉事业发展的，仿佛是张萱琳。

    张萱琳也不是一个多么向往事业成功的人，她万分理解林蓉的做法。过去的她也经常想着要随随便便地工作，不求升职，只求稳定，保住一份能够让自己吃饱穿暖的薪水就是了，她不奢侈。

    但近来，她有过几次想要鞭策自己的冲动。

    她也想要争取一些什么。

    哪怕以本科学历和毫无医学相关背景的家庭来说，在医院这种遍地高学历又遍地是医二代的地方完全讨不了好，她也不切实际地想过要争取一些什么。

    “咳咳……”谁咳嗽了两声，又抱怨了一句：“我的扁桃体好像撑不住了……”

    张萱琳如梦初醒，轻轻地摇晃几下脑袋，想让自己别再走神了。

    第二天就是周三，院长来查房，张萱琳特意无声却迅速地从好几个人身边走过，直接走到副院长身后，小心翼翼地偷瞄副院长。

    副院长前段时间出公差去了，两次的院长查房都没见到她，所以这是张萱琳认识章旻之后第一次见到副院长。

    副院长仿佛比从前更加让张萱琳感觉亲切。

    眼前的就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性，美丽且强大。

    张萱琳想同副院长打招呼，同副院长说说话，又觉得那样太唐突，会显得她很像狗腿子。

    副院长查完房准备离开呼吸内科时，忽然回过头，看了半圈，视线定格在最靠近的张萱琳身上，往后仰了仰，端详着张萱琳，问：“我记得你是叫张萱琳吧？”

    张萱琳一惊，忙上前半步，小心地问：“是，我是张萱琳，章院找我吗？”

    副院长不顾周围还有几位医生，开门见山地说：“我好像听我儿子提起过你。”

    张萱琳又是一惊，应道：“啊，是，我在一次医大的校友聚会里认识了章旻师兄。”她的目光追随着副院长，完全不敢往周围看去，不敢看周围的师兄师姐在用什么眼神看她。

    副院长点点头，没言语。

    副院长不说话，张萱琳就更不敢说话了。

    张萱琳不知道章旻和副院长说了什么，不知道副院长心里对她会有什么看法。

    她的处境似乎很是尴尬，在副院长这一代人的心里，男女之间有没有普通朋友一说都未可知，她怕副院长误会了她和章旻的关系。

    副院长瞅着不敢吱声的张萱琳，以及张萱琳头上几乎清晰可见的紧张泡泡，笑道：“别这么紧张，我又没说什么。”

    张萱琳这时才敢开口说：“嗯，我只是，在副院长面前不可避免地，有点露怯而已。”

    “章旻没有提到和你的相处，只不过是提了一嘴认识你而已，你在呼吸内科，经常能看见我，他觉得挺有缘分。”

    副院长这么说着，但投向张萱琳的眼神里有询问的意味。

    张萱琳不知道该怎么体面地回答这样的询问，只好低声说：“我和章老师没怎么相处，没认识几天。而且最近章老师和我都很忙，也不怎么联系了。”

    副院长大概明白张萱琳的意思了，但无甚特别反应，只说：“你真的不用紧张，除非章旻来咨询我的意见，否则我不怎么管章旻的事，他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如果还要妈妈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关心，那得多丢人，我可受不了那种孩子。”

    副院长开玩笑了，张萱琳觉得自己应该要笑，便硬是挤了个愉悦的笑脸，告诉副院长：“章老师跟我提到过您，我觉得，章老师很尊敬您。”

    副院长显然有点高兴，爽朗一笑：“哈，他尊敬我是应该的，我多了不起呀。”

    张萱琳狗腿子地说：“是，章院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性。”

    副院长不打算继续聊下去，笑着朝张萱琳摆摆手，离开了科室。

    张萱琳待副院长转身，就立刻做贼心虚，无视想要听八卦的师兄师姐，低头往办公室冲。

    但逃不掉，张萱琳刚刚进入办公室的门就被抓获，被固定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接受了师兄师姐的盘问。

    张萱琳最怕这种被众人注视的场面，不敢再躲，想着早点坦白早点脱身，便闭着眼将她和章旻的事说了。大家听了却不算尽兴，又问了张萱琳好几个问题，直到值班护士过来问医嘱，大家才肯罢休，放过张萱琳，各自去工作。

    张萱琳晕乎乎地开好医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方才和她聊了几句的副院长。

    她模糊地觉得，副院长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潇洒。

    她没有打听过副院长的私人生活，不清楚副院长的婚姻情况，不清楚章旻随了副院长姓是因为家庭开明和谐，还是因为没有跟着父亲生活。她原是希望副院长家庭美满，但此刻她有了新的希望，她希望副院长不受家庭的束缚，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后顾之忧地往前走。

    如果没有人专门为副院长解决掉后顾之忧，那副院长就应该将原本需要她去解决的后顾之忧扔掉。

    不过张萱琳又想了想，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该如何全然没有后顾之忧呢？

    似乎是做不到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和她隔了三个位置的林蓉，又轻轻叹了叹。

    张萱琳的倒霉事似乎没有尽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段时间张萱琳不肯给病人家属借充电线的事，被病人家属投诉了。

    上午还没过完，医务科的刘科长就来呼吸内科找人谈话了，张萱琳首当其冲，是第一个抓住的羔羊。

    刘科长气愤地问：“你们科室连根充电线都没有吗？”

    张萱琳装傻：“是呀，上班不能在病人面前拿出手机，不然会被投诉说工作不认真，所以我们都不怎么用得到手机，一天下来都不用充电，自然不会把充电线和充电器带过来。而且那也不是医院配给科室的物资，属于我们的私人物品，有也不敢借啊，万一质量不好爆炸了，这个责任不就是落到我们个人头上了吗？挺危险的，对吧，刘科长。”

    刘科长嘴角往下撇，用算不上友善的眼神盯着张萱琳。

    张萱琳继续装傻：“刘科长啊，请您向医院提议一下，最好给每个科室配备几个充电器、几根充电线那样的物品，病人和家属都用得着的，就放在护士站里，谁要谁登记借走。或者弄几台那种全是充电宝的机器，现在满大街都是那种机器，谁要充电宝就扫码借。”

    深谙一些人能够有多胡搅蛮缠的刘科长说：“从那种机器借走充电宝是要收钱，用的人不会满意，到时候又要说我们医院胡乱收费了，连一点电都跟他们计较。”

    张萱琳乖巧地笑着说：“刘科长，你对投诉的内容把把关就是了。”

    刘科长眉心拧得更紧了：“啧，你什么意思？”

    张萱琳睁着一双真诚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刘科长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就是在说这件事嘛。”

    张萱琳想了想时间，疑惑道：“不过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得有半个月了吧？那位家属现在才来投诉吗？”

    刘科长解释道：“他说他在别的医院借充电器，借到了，就觉得在我们医院连一根充电线都借不到的事很不合理，于是打电话过来投诉。”

    张萱琳暗暗翻个白眼，又不知道是哪位好心肠的年轻医生在陷害大家了。

    张萱琳顶着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摇摇头说：“太久了，刘科长，现在来投诉，我都差点忘了是怎么回事，一天天都这么忙的，这也太不合理了。我们医院的投诉都没有什么时间规定的吗？万一有人来投诉一年前的肺炎没治好现在又复发了呢？这种强词夺理的投诉该怎么办？”

    张萱琳正说着，赶巧一位病人在办公室门口唤了声“张医生”，张萱琳连忙提声应道：“诶！我在这里！”

    张萱琳胜利般冲刘科长笑笑，嘴上抱歉道：“刘科长，您看，我要处理病人的事了，不好意思。”

    刘科长瞪了张萱琳一眼，背着手踱步向外，去搜刮另一个受害者了。

    大概率会是科室主任陈康仁。

    张萱琳为又要被琐碎事烦着的陈主任掬一把同情泪。

    陈康仁果然是受到迫害了，被刘科长数落完，回来就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小会，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医务科的意思呢，是让我们不要和病人、家属多计较，他们要借什么就借给他们好了，之后还不还回来呢，也不用太在意，毕竟借出去的不是贵重物品。这一类的投诉呢，在医院里已经算是常见了，如果想要减少，就必须要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做点小小的牺牲，提高病人和家属的满意度。”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这满意度提不上去，是要扣我们科室的钱的，本来就不是挣钱的科室，再这么扣下去，你们的奖金要怎么办呀？”

    在座的医生们听了，都不表态。

    陈康仁估计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离谱，仿佛是要大家为了得到一份不多的钱而舍弃一份较小的钱，不像是有任何好处的样子。陈康仁干咳一声，又说：“这都是上面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不要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张萱琳原是坐在角落里安静听着的，无端端被陈康仁横了一眼，又被陈康仁指指点点：“你呀！和病人、家属他们说话的时候态度好一点。”

    张萱琳很无辜，“我是好好说的，那个人没有好好理解而已。”

    陈康仁不信，“是吗？”

    张萱琳竖起三指头立在身前，说：“是呀，千真万确。”

    有个师姐举手提问：“科室真的不能配备相关物品吗？”

    陈康仁无奈道：“暂时没有这种通知。”

    于是大家又沉默了。

    陈康仁见谁都没有话要说了，就打算离开办公室，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交代道：“对了，医院来了两种新药，你们看着用一下，过一段时间向我反馈效果。还有啊，要注意注意咱们的药比啊，别用超了。”

    有两三个人死气沉沉地应了声。

    陈康仁听了摇摇头，走出办公室。